华山封山的命令,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外界日益紧迫的烽火与喧嚣暂时隔绝。正气堂前的演武场上,往日弟子们切磋较技的呼喝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闷、也更加务实的操练——结阵、防御、弩箭射击、以及针对清军骑兵特点的应对之法。梅剑和与崔希敏亲自督导,要求严苛到不近人情,因为他们都知道,留给华山的时间,不多了。
袁承志的伤势,在回到熟悉的环境和温青青无微不至的照料下,恢复得比预想中快些。阴阳净火内力本就擅长滋养修复,加之他心志坚韧,不过半月余,已能运转三四成功力,日常行动无碍,只是经脉依旧脆弱,与人动手仍是禁忌。
他没有参与具体操练,每日大半时间,都留在思过崖那僻静的石洞中。这里曾是他少年时面壁悟剑之地,如今成了他梳理纷乱思绪、尝试将西域与山海关的感悟融入自身武道的所在。
石洞幽深,仅有几缕天光从裂隙透入。袁承志盘膝而坐,金蛇剑横于膝上,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剑身。他不再追求招式的奇诡与内力的磅礴,而是将心神沉入那场与黑风堡主的精神对峙,沉入山海关前那无力回天的悲怆,沉入归辛树决绝北去的背影……种种情绪、感悟,如同涓涓细流,试图与他体内的阴阳净火内力,与他苦修多年的金蛇剑法相融合。
他隐约感觉到,金蛇郎君夏雪宜留下的武功,虽凌厉狠绝,却失之偏激,过于注重外在的杀伤,而少了几分内在的圆融与坚韧。而穆人清传授的混元功,中正平和,根基扎实,却又少了应对诡奇邪术与大军战阵的变通。他需要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既能克敌制胜,又能在这煌煌大势中护持自身与道统的路。
这一日,他正沉浸在对“意剑”更深层次的推演中,洞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承志大哥。” 是温青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袁承志收功睁眼,看到她端着一碗药膳站在洞口,月光石柔和的光晕映着她清减了些许的面容。“进来吧,青青。”
温青青走进来,将药膳放在石桌上,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山下……有消息传来了。”
袁承志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说吧。”
“是关于归师伯他们的……” 温青青的声音更低了,“我们派出的探子回报,归师伯他们一行,未能找到史阁部残部,在北上途中,遭遇了清军主力游骑……激战半日,寡不敌众……归师伯他……力战而亡……随行弟子,大半殉难,只有寥寥数人拼死杀出重围,不知所踪……”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噩耗真真切切传来时,袁承志仍觉得胸口如同被重物狠狠击中,眼前一阵发黑。他猛地握紧了膝上的金蛇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体内好不容易平复的内息再次剧烈翻腾起来。
“噗——” 一口鲜血终究没能忍住,喷溅在身前的石地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承志大哥!” 温青青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掏出丝帕为他擦拭嘴角的血迹,眼中满是心疼与焦急,“你怎么样?都是我不好,不该这时候告诉你……”
袁承志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他闭上眼,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悲恸。归辛树,那个性格刚愎、与他理念多有不合,却始终将华山利益放在首位的师兄,终究还是走了他最决绝,也最惨烈的一条路。这不仅仅是华山派的巨大损失,更像是一个时代的符号,一种旧有侠义观的悲壮终曲。
“消息……确认了吗?” 他声音沙哑地问。
“多方印证,应该……无误。” 温青青低声道。
良久,袁承志才缓缓睁开眼,眸中那剧烈的波动已然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痛与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传令下去,此事……暂不外传,尤其不能让师父知道。”
“我明白。” 温青青点头。
“还有,” 袁承志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加强对山下所有通道的监控。清军既已与我华山派发生冲突,绝不会善罢甘休。另外,加派人手,搜寻那些逃出来的弟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我这就去安排。” 温青青应下,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才默默退出了石洞。
洞内重归寂静。袁承志独自坐在黑暗中,归辛树阵亡的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他仿佛能听到那些年轻弟子临死前的呐喊,能看到归辛树浴血奋战、最终力竭倒下的身影……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对南明朝廷最后的一丝期待,随着史可法的殉国、扬州屠城以及归辛树的败亡,彻底烟消云散。这天下,似乎已无人能阻挡清军的铁蹄。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之感,重重包裹了他。华山,这座武林圣地,在时代的洪流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他缓缓举起金蛇剑,剑身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剑啊剑……” 他喃喃自语,“你说,我们到底该为何而战?”
为了反明?明朝已亡。
为了助闯?闯王已败。
为了抗清?螳臂当车。
为了华山道统?在这席卷天下的浪潮中,一道统又能坚持多久?
迷茫,如同思过崖下的云雾,层层涌来。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忽然闪过智善禅师那平和而坚定的眼神,闪过温青青那句“活着,才有希望”,也闪过穆人清师父将华山托付给他时那沉重的嘱托。
或许,战斗的意义,并非一定要指向某个宏大的目标。守护眼前的人,存续脚下的根,在这黑暗的世道中保留一丝火种,本身,就是一种反抗,一种不屈。
他的眼神渐渐重新凝聚起光芒。那光芒不再如往日般锐利逼人,而是内敛、沉静,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
他再次闭上眼,将心神沉入体内。这一次,不再是追求力量的融合,而是意境的升华。他将山海关前的悲怆、对同门殒命的痛惜、对乱世苍生的怜悯,以及对守护之责的坚定,种种心绪,缓缓炼入自身的剑意之中。
金蛇剑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心境变化,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龙吟初醒般的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袁承志再次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他站起身,走到洞外。
此时已是深夜,星斗漫天。华山诸峰在月色下如同沉默的巨兽。
他并指如剑,对着远处一座山峰的虚影,轻轻一划。
没有剑气破空,没有光华闪耀。但一股无形的、蕴含着守护与悲悯意志的剑意,却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崖畔几株顽强生长在石缝中的矮松,枝叶无风自动,仿佛在向这股新生的意志致意。
他收回手指,轻轻咳嗽了几声,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强行融合意境,对心神的消耗极大。
但他知道,自己找到方向了。
他的剑,从此不为一家一姓,不为虚妄大义,只为守护这华山之上,他所珍视的一切,只为在这漫漫长夜中,守住那一点微弱的、人性的光。
他转身,看向玉女峰方向,那里有等他回去的温青青,有需要他支撑的师父,有仰赖他的华山弟子。
前路依旧艰难,危机四伏。但此刻,他心中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些许。
砺剑守山,虽道阻且长,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