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列车”在无尽的黑暗中狂飙，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如同永不停歇的雷霆，在密闭的车厢内反复震荡、叠加，形成一种足以撕裂神经的、持续的高分贝噪音。剧烈的颠簸从脚下传来，每一次震动都仿佛要将人的骨头摇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机油燃烧不完全的刺鼻气味、高压电弧的焦糊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某种生物化学药剂泄漏般的微甜腥气。
林栀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铆钉的车厢内壁，缓缓滑坐在地。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肺部火辣辣地疼痛。她艰难地调整着呼吸，试图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味。冲锋衣肩部的裂口下，被金属碎片划伤的皮肤传来阵阵灼痛。
但她握紧匕首的手，没有丝毫放松。那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夜行动物，死死锁定着前方那个自称为“老烟斗”的佝偻身影。
老人似乎对她的戒备毫不在意。他背对着她，正专注地操作着车厢内侧一个嵌在壁板里的、布满古老旋钮和闪烁指示灯的复杂控制台。他的动作熟练而稳定，枯瘦的手指在那些斑驳的控件上快速拨动、校准，偶尔会俯身贴近一个老旧的铜制听筒，凝神倾听着里面传来的、被噪音掩盖的微弱静电杂音，眉头紧锁。
控制台屏幕发出的幽绿光芒，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侧脸，那专注而凝重的神情，与他身上那件沾满油污的普通工装服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这节车厢内部远比从外部看起来更加奇特。它不像货运车厢，反而更像一个被强行塞进闷罐壳子里的、某种跨越了时代的移动指挥中心和维修车间的混合体。一侧堆放着各种型号古怪、锈迹斑斑的维修工具和备用零件箱；另一侧则布满了粗大的、裸露在外的线缆束和嗡嗡作响的、散热风扇疯狂转动的老旧服务器机柜；车厢顶棚垂下几盏摇晃的、发出昏黄光芒的防爆灯，灯光下可以看到墙壁上钉着大量泛黄的、手绘的线路图纸和结构示意图，有些图纸的纸张边缘已经卷曲发脆，显然年代久远。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控制台正上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块大小不一的屏幕拼接而成的监控矩阵。大部分屏幕闪烁着雪花点或是毫无意义的代码流，但仍有几块屏幕稳定地显示着不断滚动的外部环境数据——列车速度、外部气压、轨道传感器读数、以及……后方远距离热源追踪信号！
代表“清道夫”追击部队的红色光点，正在屏幕边缘闪烁，虽然被逐渐甩远，但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住不放！
“‘静默者’的疯狗……甩掉他们得费点功夫。”老烟斗头也不回，沙哑的声音穿透噪音，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冷静，“这老家伙的‘光学迷彩’发生器年久失修，骗骗普通传感器还行，对付‘星轨’的顶级猎犬，撑不了太久。”
光学迷彩？林栀的目光扫过车厢内壁那些看似随意的、不规则分布的金属贴片和透镜结构。这列火车……还装备了这种级别的隐蔽技术？
“你是谁？”林栀再次开口，声音沙哑，但语气中的冰冷和质疑没有丝毫减弱，“霍华德在哪？”
老烟斗拨动一个大型闸刀开关的手顿了顿。车厢顶棚几盏灯管剧烈闪烁了几下，亮度稍微提升了一些。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在昏黄光线下审视着林栀，目光复杂地掠过她苍白的脸、紧握的匕首和肩部的伤口。
“霍华德先生……在一个‘星轨’和‘清道夫’暂时找不到的地方。”他没有直接回答第一个问题，声音低沉，“他很安全，至少目前是。他料到‘执政官’那帮杂碎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你离境，所以启动了这条……埋了很久的暗线。”
他伸手指了指脚下，“‘幽灵列车’，代号‘摆渡人’。是‘观测者’派系早年秘密改造的、用于紧急情况下转移‘特殊资产’的几条线路之一。我是它的……现任看守和司机。”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自嘲的意味，“兼维修工。”
“观测者？”林栀捕捉到这个词，瞳孔微缩。陆琛所属的那个派系？
“曾经是。”老烟斗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透出一种深切的疲惫和……哀伤，“现在……散了，死的死，抓的抓，躲的躲。像过街的老鼠。”他猛地咳嗽了几声，声音变得更加沙哑，“霍华德先生是少数还能活动的‘老骨头’之一。他一直在试图……挽回些什么。”
他走到一个锈迹斑斑的工具柜旁，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军绿色的、印着红十字的旧医疗箱，比林栀之前得到的那个要专业得多。他拿着箱子走到林栀面前，保持着一个不至于引起她过度反应的距离，将箱子放在地上，推了过去。
“处理一下伤口。感染了会很麻烦。”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老一辈技术人员的那种固执和直接，“列车上的医疗条件有限，但抗生素和凝血剂都是真货。”
林栀没有动，目光依旧锐利地盯着他。
老烟斗与她对视着，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沉重。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孩子。”他低声说，声音几乎要被车轮的轰鸣淹没，“‘家’亦有裂痕……霍华德先生冒险传递出的最后信息，你也收到了，对吧？”
林栀的心脏猛地一紧！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甲几乎要嵌入手心。那个在核心矩阵最后闪现的、被她深埋心底的警告！
老烟斗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的哀伤更浓了。
“是真的。”他确认道，声音干涩，“‘家’……早已不是最初的‘家’了。内部的路线斗争持续了很多年。一派认为‘钥匙’和‘零点场’是通往新纪元的必经之路，哪怕代价巨大；另一派，以霍华德先生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为代表，则认为那是一条通往地狱的捷径，是在玩弄人类根本无法理解的力量。”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周围这节破旧却仍在顽强运转的车厢。
“这列火车，这些被遗忘的旧网络通道，这些藏在阴影里的安全屋……都是我们这些‘老顽固’们，背着‘家’的主流议会，偷偷建立起来的‘防火通道’。我们预感到总有一天，激进派会掌控一切，我们会需要……一条退路，一个能保存火种的地方。”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悲凉和一种不屈的倔强。
“而现在，那一天到了。‘执政官’凯尔顿（Archon Kaelen）和他的爪牙们赢了。他们清洗了议会，掌控了‘清道夫’，正在不惜一切代价要抓到你，完成那个该死的‘零点场’协议。”他的目光落在林栀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审视，“而你，孩子，你就是那把钥匙，也是……最大的变数。”
信息如同冰水，浇灌而下，让林栀从头顶凉到脚心。
“家”的内斗，远比她想象的更早、更深刻、更残酷。她一直以为的庇护所，内部早已分裂，而她，从一开始就是双方争夺的核心！霍华德和“老烟斗”这些人，是“家”内部的反抗军？
“为什么帮我？”林栀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其中的戒备，稍稍松动了一丝。她需要更多信息来判断。
“因为霍华德先生相信你。”老烟斗的回答简单直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他相信你不是他们想要的‘活体核心’，你身上有某种……他们无法完全掌控的特质。他认为，你是唯一有可能真正‘理解’并‘控制’钥匙，而不是被钥匙吞噬的人。更重要的是……”
老烟斗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仿佛要穿透林栀的灵魂。
“……他认为，你是唯一有可能，阻止‘零点场’协议彻底毁灭现有网络生态，将无数人意识拖入那个……疯狂数据炼狱的人。”
阻止……毁灭？
林栀的呼吸微微一滞。这个责任，太过沉重，沉重到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只想离开。”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抗拒。她厌倦了这些宏大的叙事和沉重的使命。
“离开？”老烟斗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在轰鸣声中显得格外苍凉，“孩子，从‘钥匙’在你身上苏醒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没有‘离开’这个选项了。‘星轨’不会放过你，‘执政官’派系不会放过你，甚至‘家’内部那些激进派，也不会放过你。你唯一的生路，就是面对它，掌控它，然后……”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推翻那个想要把你当成祭品的王座。”
推翻……王座？
林栀的手指微微颤抖。那个布满荆棘的、她用无数牺牲和痛苦才勉强触及的亚太冠军王座，在“老烟斗”口中，竟然只是另一个更大、更恐怖阴谋的开端？
就在这时——
呜嗡——！！！
整列火车猛地发出一阵极其刺耳的、金属扭曲摩擦的尖啸！紧接着，所有的灯光疯狂闪烁，然后骤然熄灭大半！控制台上超过一半的指示灯瞬间变红，发出凄厉的警报声！列车速度骤然下降，颠簸变得更加剧烈，仿佛下一秒就要脱轨解体！
“该死！”老烟斗脸色剧变，猛地扑回控制台，“他们启动了轨道上的废弃安全锁死装置！想把我们困死在这段废弃隧道里！”
监控屏幕上，代表后方追击者的红色光点骤然加速逼近！
“静默者”动用了更高权限，试图物理截停“幽灵列车”！
“稳住！”老烟斗对着那个铜制听筒咆哮，枯瘦的手指在控制台上疯狂操作，试图 override （覆盖）系统的锁死指令，“启动备用动力！给我接通第七号旁路！快！”
车厢内回荡着令人心悸的警报和系统过载的嗡鸣。黑暗与红光交替闪烁，将老烟斗焦急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林栀挣扎着站起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稳住身形。她看着老人拼尽全力与这列老旧的机械造物搏斗，看着屏幕上不断逼近的红色威胁。
她缓缓松开了紧握着的匕首。
然后，她迈步走到了控制台前。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疯狂闪烁的、布满了陌生代码和警告信息的屏幕。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悬停在一个不断报错的、关于“轨道信号验证”的协议冲突日志上方。
一种奇异的、源自本能的理解，如同黑暗中自动亮起的地图，在她脑海中浮现。
“……不是第七号旁路。”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穿透了噪音和警报，“是底层协议验证序列被篡改了。他们在数据包里嵌套了三重动态校验陷阱，你的覆盖指令会触发连锁崩溃。”
老烟斗操作的手指猛地僵住，霍然抬头，震惊地看向她。
林栀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屏幕滚动的数据流上，瞳孔深处，仿佛有幽蓝的微光一闪而逝。
“绕过它。用‘影子协议’发起握手请求，伪装成……1987年的区间维护信号。他们的系统对那个年代的遗留协议审查最宽松。”
老烟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怪物。这几句话里包含的、对“星轨”底层协议漏洞的了解，以及那种匪夷所思的、利用历史遗留问题钻空子的思路，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但这思路……却该死的精妙！甚至……可行？！
没有时间质疑！
老烟斗一咬牙，按照林栀的指示，手指颤抖着却异常精准地输入了一串极其古老、连他自己都快遗忘的指令序列。
【指令发送……】
【握手请求……】
【验证……通过！】
控制台上一个刺眼的红色警报灯，倏然熄灭！列车的剧烈抖动和尖啸声明显减弱！
“老天爷……”老烟斗喃喃自语，看着林栀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林栀没有理会他的震惊。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侧耳倾听着什么。
“……他们改变了追踪算法。”她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基于热源残留和声纹分析的复合模式。列车迷彩系统的热屏蔽效率正在衰减，3分17秒后会被重新锁定。”
老烟斗立刻看向热源追踪屏幕，果然发现对方的追踪模式发生了微妙变化，与林栀的判断完全一致！
“能干扰吗？”他下意识地问道，语气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请示的意味。
林栀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车厢内那些嗡嗡作响的老旧服务器机柜。
“……给我最高临时权限。接入环境噪声生成阵列。”她伸出手，指向角落里一个布满灰尘的、连接着多个大型定向扬声器的控制终端。
老烟斗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在主控台上解锁了权限。
林栀走到那个终端前，手指放在布满油污的键盘上。她没有立刻操作，而是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感知着列车外部的环境噪音和震动频率。
几秒钟后，她的手指动了。
没有狂暴的敲击，只有一种极其快速、精准、带着奇异韵律的输入。
一行行复杂的、基于声波物理特性设计的主动抵消和混淆代码被写入终端。
呜——！！！
列车外部，那些巨大的定向扬声器突然发出了另一种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与隧道固有频率和列车自身噪音完美融合又相互抵消的复合声波！
监控屏幕上，代表他们自身的热信号和声纹信号特征开始变得极其不稳定、模糊，仿佛融化在了背景噪音之中！后方追击的红色光点立刻变得迟疑、混乱，追踪效率骤降！
老烟斗看着屏幕上发生的奇迹，又看看那个站在嘈杂混乱的车厢中、闭目操作、侧脸在屏幕光芒映照下显得专注而冰冷的少女，久久无言。
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霍华德先生会对她抱有如此巨大的期望和信念了。
这根本不是一把需要插入锁孔的“钥匙”。
这本身就是一座……能够自行生成锁孔和破解方案的、活的迷宫！
列车终于恢复了相对平稳的运行，刺耳的警报大部分平息。虽然依旧在黑暗中颠簸前行，但迫在眉睫的危机暂时解除。
林栀收回手，缓缓睁开眼睛，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浮现出来。这种高精度的、临时性的环境操控，对她的精神消耗巨大。
她转过身，看向老烟斗。
“现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依旧冷静，“告诉我，霍华德的具体位置。以及，他所谓的‘分离钥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烟斗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知道，经过刚才的一切，眼前的少女已经赢得了知晓下一步计划的资格。
他刚要开口——
刺啦——！
车厢顶部的广播喇叭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刺耳的电流干扰音！紧接着，一个冰冷、扭曲、充满了恶毒嘲弄的、经过严重干扰的电子合成音，强行切入了他们的内部通讯频道：
【“跑吧……小老鼠……钻进地底……”】
【“但阴影……无所不在……”】
【“霍华德……救不了你……‘家’也……一样……”】
【“王座……已为你备好……枷锁……亦如是……”】
【“我们……很快……再见……”】
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脖子的乌鸦。
广播喇叭里只剩下滋滋的电流杂音。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车轮碾压铁轨的轰鸣，如同送葬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心头。
林栀和老烟斗的脸色，同时变得无比难看。
“执政官”派系……竟然已经能如此轻易地侵入“幽灵列车”的内部通讯？！
他们对“观测者”残留势力的渗透和监控，到底到了何种可怕的地步？！
“家”的裂痕，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致命。
前路的黑暗，似乎变得更加浓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