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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魂石湮灭的蓝光还在视网膜上灼烧,断崖下的墨海在狂风中呜咽。

我右臂粉碎的骨头刺穿皮肉,血衣裹着腐肉与断箭。

老杜撕开我的衣衫,牙齿咬住箭杆残茬的瞬间,喉骨发出濒死困兽的闷响。

当他的针穿透我肋下箭疮,吟诵《石壕吏》的泣音引动熵毒随血丝渗入布料。

冷箭破空射来,我以残破琉璃臂骨为盾。

碎骨声里,他的针尖刺穿最后一块腐肉,针脚在血衣上连成归墟地图。

冰冷的。粘稠的。带着铁锈和脏器碎末的腥咸液体,正从嘴角溢出来,流过下巴,滴落在某种粗糙、冰冷、微微倾斜的硬物上。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敲在冻僵的脑髓上。

意识是被这粘稠的滴落声,一点点从无边的、死寂的墨色深渊里拖拽上来的。

右臂。

最先恢复知觉的是右臂。或者说,是右臂残留部分那足以撕碎灵魂的剧痛。那不是单纯的骨裂,是彻底的、毁灭性的粉碎。坚硬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寒冷彻骨的空气中,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动那片废墟般的区域剧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像有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里面疯狂搅动、研磨。整条手臂失去了形状,只剩下裹缠着的、被暗红和脓黄浸透的破布条下,一团狰狞鼓突的轮廓。

冷。蚀骨的冷。寒风像无数把冰做的刮刀,贴着湿透的、仅剩布条的脊背刮过,带走残存无几的体温。脸颊紧贴着的,是同样冰冷、粗糙、布满尖锐砂砾和某种湿滑苔藓的岩石斜面。身下传来下方墨黑色巨浪翻涌的沉闷轰鸣,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倾斜的崖壁微微震颤。

“呃……”喉咙里滚出半声被血块堵住的呜咽,沉重的眼皮像被冰封的闸门,艰难地抬起一条缝隙。

昏聩、摇晃的视野里,首先撞入的,是近在咫尺的,另一张脸。

杜甫。

他就伏在我身体右侧稍低一点的岩坡上,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仿佛被冻透了。嘴唇干裂乌紫,凝结着暗红的血痂。那双曾映照过山河破碎、黎民血泪的眼睛紧紧闭着,眼窝深陷,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晶。他那只仅存的右手,却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死死攥着那支冰冷的“逆鳞”笔,金属笔杆深陷掌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僵硬,凸起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

他还没醒。或者,正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链刃“游龙锁”冰冷的锁链,依旧死死缠在我们两人腰腹之间,绷紧如满弓之弦,成为这倾斜绝壁上维系着两个破碎生命的唯一脐带。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肉,寒意刺骨。

痛楚和寒冷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残存的神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肺腑深处的刺痛。断裂的右臂废墟处,麻木感正短暂地压制那毁灭性的剧痛,如同风暴来临前虚假的宁静。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一旦那麻木退去……

就在这时,杜甫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

那只紧攥着“逆鳞”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紧闭的眼皮艰难地掀动,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急促转动。一声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呻吟,从他干裂的唇缝间挤了出来。

“……崴……崴……”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崖下狂风的呜咽吞噬。

我的心猛地一沉。老杜!他醒了!

杜甫的眼皮终于颤抖着掀开了一道缝隙。浑浊、涣散的瞳孔艰难地对焦,掠过身下翻涌的墨海,掠过倾斜湿滑、令人绝望的岩壁,最终,定格在我脸上——更准确地说,是定格在我右肩下方那团被血污和脓黄布条包裹的、不成形状的隆起上。

那瞬间,他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一种混合着骇然、痛苦和……某种决绝的厉芒!

“崴…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箭!箭杆!”

箭杆?我混沌的意识一时没反应过来。

杜甫的身体在链刃的束缚下猛地向上一挣!倾斜的岩壁让他这个动作变得极其艰难而危险,但他不管不顾。那只攥着“逆鳞”笔的手,此刻如同铁钳,猛地伸向我右臂伤口!

“呃——!”当他的指尖隔着湿透的、粘连着腐肉和血块的破布,触碰到那暴露在外的、尖锐冰冷的骨茬边缘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狠狠撞进我的大脑!眼前瞬间血红一片,所有的神经都在尖叫!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却被链刃死死拉住。

“别动!”杜甫嘶吼,那声音像砂砾摩擦着生铁,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狠。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我的伤口,瞳孔深处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箭杆……在里面!断茬……必须……弄出来!腐肉……脓……脓毒入骨……神仙难救!”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那只伸出的手在剧痛和寒冷中剧烈颤抖,却无比坚定地探向那团污秽包裹的深处。

我明白了。是之前栈桥断魂时,射入右臂的那支弩箭!箭簇被诗魂石湮灭的力量抹去,但一截断掉的箭杆,连同被污染的箭头碎片,还深深嵌在粉碎的骨肉深处,被血污和脓水包裹着!它像一枚致命的毒种,正疯狂滋生着腐败,侵蚀着最后的生机。

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与崖壁的冰冷融为一体。绝望感比下方的墨海更深沉。在这绝壁之上,寒风如刀,缺医少药,如何取出?

杜甫的目光,缓缓移向他那只紧攥着的右手,移向那支冰冷的、刻着“崴骨杜魂”的“逆鳞”笔。笔尖的锋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寒芒。

不!我心头剧震。他想用笔……用这支笔,硬生生……

没等我念头转完,杜甫的左手——那条仅剩小臂的残肢——猛地撑住了我右臂伤口上方的位置!断臂残端死死抵住岩壁,用尽全身力量固定住我因剧痛而本能颤抖的右臂!

“忍……住!”

嘶吼声落下的刹那,他猛地俯身低头!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

冰冷的、带着他唾沫和血腥气息的牙齿,狠狠咬在了伤口边缘那团被污血浸透的破布上!不是撕扯,是如同猛兽咬断猎物喉管的精准与狠戾!

“嘶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布帛混合着半凝固血块被强行撕裂的声响!

湿透粘连的破布被他的牙齿生生撕开、甩掉!下方那团地狱般的景象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杜甫眼前!

断裂的臂骨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状,惨白的骨茬刺破翻卷的皮肉,深红的肌肉纤维和黄色的脂肪层混合着暗红发黑的淤血和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黄绿色脓液,构成一幅令人作呕的画面。而在那血肉模糊的深处,一截小指粗细、被血污包裹的、暗沉发黑的硬木断茬,如同毒牙,深深楔入骨肉的缝隙!

寒风瞬间舔舐上暴露的伤口和骨茬,剧痛如同万根冰锥同时扎入!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惨嚎!眼前金星乱迸,视野边缘被黑暗迅速吞噬!

杜甫的头猛地抬起,嘴唇上沾满了我的血和脓液,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铁,冰冷、专注、不带一丝迟疑。他看准了!就在那团糜烂血肉包裹的中心,那截致命的箭杆断茬!

没有丝毫犹豫,他再次俯身低头!

这一次,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定了那截断茬,牙齿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猛地合拢!

“咔嚓!!!”

一声极其清脆、短促、令人牙酸的断骨声!

不是我的骨头!是他咬合的力量,精准地作用在那截暴露的箭杆断茬上!

一股混合着木屑和腐血的腥咸液体猛地涌入口腔,又被杜甫狠狠啐出!半截带着木刺的断茬,随着他啐出的血沫飞溅出去,滚落在冰冷的岩石上!

“呃——!!!”几乎在断茬离体的同时,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骨髓最深处的剧痛如同火山般猛烈爆发!被强行撬动的箭杆碎片搅动了深处的腐肉和神经,我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被链刃狠狠拉回,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几乎彻底晕厥。

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残破的衣衫,在寒冷的崖壁上蒸腾起微弱白汽。每一次痉挛性的喘息都牵动着右臂的废墟,带出更多粘稠的污血。

杜甫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音,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混合着我伤口溅出的污血,顺着脸颊的沟壑流淌下来。他吐出嘴里残留的血沫和木屑,嘴唇微微颤抖,眼神却死死盯在我肋下另一处——那是一道被冷箭擦过的撕裂伤,伤口不算太深,但边缘已经发黑翻卷,渗出黄绿色的脓水,散发出腐败的甜腥。显然,熵毒已侵。

“还…还有…这里…腐肉…”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那只攥着“逆鳞”笔的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如骨。笔尖的锋锐,对准了我肋下那片发黑肿胀的皮肉。

他要用这支笔…当刀?当针?

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看着,看着那冰冷的、刻着我们共生誓言的笔尖,一点点逼近。

没有火,没有药,只有寒风和绝望。杜甫的眼神却沉淀下来,那是一种超越了痛苦和恐惧的专注,一种工匠面对绝世璞玉般的虔诚。他用牙齿咬住“逆鳞”笔杆靠近尾部的金属部分,另一只手捏住笔尖前方寸许,猛地一拗!

“咔!”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熔炼过淬毒箭簇、坚逾精钢的笔尖尖端,竟被他用牙齿和手指的巧劲,生生拗出了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锐利的倒钩!寒芒在钩尖一闪而逝。

他吐掉笔杆,用那只布满冻疮和老茧的右手,珍而重之地捏住了那带钩的笔尖。这不再是笔,是一柄形状怪异的、淬着人间至毒与生命执念的刀。

“呼…”杜甫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混杂着血腥、腐臭和墨海腥咸的气息灌入他的肺腑。然后,他俯下身,断臂的残肢再次死死压住我身体左侧的岩壁,固定住我的躯干。那只捏着“笔尖刀”的手,稳如磐石,悬停在我肋下发黑翻卷的伤口上方。

他的目光,如同古井寒潭,倒映着那腐败的伤口和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低沉、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缓缓流淌出来。不是吟诵,是泣诉,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血泪和黄土的沉重,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悲怆。

《石壕吏》!

就在那泣诉的第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捏着笔尖刀的手动了!

快!准!狠!

那带着细微倒钩的冰冷锐器,如同毒蛇的獠牙,猛地刺入我肋下发黑翻卷的伤口边缘!

“呃啊——!!!”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瞬间贯穿了身体!我猛地昂起头,脖颈上青筋根根暴起,喉咙里爆发出不成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地弹动!

腐肉被刺穿!冰冷的金属撕裂了被熵毒侵蚀而麻木坏死的组织,直接触碰到了下方新鲜、敏感、布满神经末梢的血肉!

杜甫的手腕稳如磐石,对我的挣扎和惨嚎置若罔闻。他全副精神都灌注在那只手上,灌注在那刺入腐肉的笔尖刀上。手腕以极其微小的幅度、却带着千钧之力猛地一旋、一挑!

“嗤啦!”

一小块指甲盖大小、边缘发黑、中心如同烂泥般黄绿粘稠的腐肉,被笔尖刀上那精巧的倒钩生生挑了出来!

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败甜腥气瞬间弥漫开来!被挑掉腐肉的地方,露出一个新鲜的、粉红色的创面,细小的血珠正迅速渗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杜甫的泣诉声在继续,声音低沉而破碎,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他的心力。他捏着那枚带钩的笔尖刀,毫不停顿,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再次精准地刺入腐肉边缘的另一处!

旋!挑!

又一块发黑的腐肉被剔出!

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精准得近乎冷酷。每一次刺入、旋转、挑出,都伴随着我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痉挛和撕心裂肺的痛吼。冷汗早已流干,嘴唇被自己咬破,血腥味在口腔弥漫。我死死瞪着眼睛,看着杜甫那张在寒冷与专注中显得无比苍老、又无比执拗的脸,看着那支沾满污血和脓液的“逆鳞”笔尖刀在他手中翻飞。

这不是治疗。这是一场酷刑!一场以血肉为祭坛、以痛苦为献祭的酷烈仪式!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泣诉声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愤懑与悲凉!杜甫的手腕也随之猛地发力!

“噗嗤!”

笔尖刀更深地刺入一处脓肿深处!粘稠、黄绿、散发着恶臭的脓液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喷射出来,溅在杜甫的手上、脸上、甚至溅入他因吟诵而微张的口中!

他身体猛地一震!但捏着笔尖刀的手却稳如磐石,甚至借着脓液喷射的力道,手腕再次一旋、一剜!一大块连着腐烂组织的脓包被彻底剜除!

“呃…嗬嗬…”剧痛已经让我连惨叫都发不出,只剩下喉咙深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瘫软在冰冷的岩石上,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

杜甫剧烈地喘息着,脓液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停下动作,那只沾满脓血的手微微颤抖。他看了一眼那支笔尖刀,又看了一眼我肋下那个被剜去大块腐肉、新鲜血肉暴露、正汩汩流着黑红血液的窟窿。

不够。腐毒太深。仅仅是剜除表面的腐肉,无法清除那已经随着血液渗入的熵毒。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他伸出左手残肢,用断臂处仅剩的那一小截还算完好的布料,狠狠擦去笔尖刀上粘稠的脓血。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动作。

他俯下身,干裂的、沾满血污和脓液的嘴唇,猛地印在了我肋下那新鲜流血的创口上!

“呜——!”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合着剧痛、冰冷和奇异麻痒的感觉瞬间炸开!我浑身汗毛倒竖!

他不是在吮吸脓血!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粘稠、仿佛带着无数细小冰针的诡异“气流”,正顺着他的嘴唇,从我的伤口深处被强行“吸”出!

熵毒!

是那种侵入骨髓、冻结生机的熵毒!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杜甫的泣诉声变得模糊,仿佛隔着水。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每一次吞咽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吞下的不是毒液,而是滚烫的烙铁。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刚刚擦去的冷汗再次如瀑布般涌出,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嘴唇的颜色迅速加深,甚至泛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

他在吸毒!用他自己的命,吸出我伤口深处那些看不见的致命毒素!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泣诉声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他身体剧烈的痉挛和一阵压抑不住的、如同要将肺咳出来的呛咳!暗红色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

“老杜!停下!”我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却微弱如蚊蚋。

杜甫猛地抬起头!嘴角挂着暗红的血线,眼神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是绝望中的孤注一掷,是燃烧生命换取的清醒!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最后一句泣血般的嘶吼,如同垂死天鹅的绝唱!他的右手再次捏紧了那枚带钩的笔尖刀!

这一次,目标不再是腐肉,而是创口边缘相对完好的、粉红色的皮肉!

针!

他要用这拗出倒钩的笔尖刀,当缝合的针!

他空着的左手,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灵活和速度,猛地从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上,狠狠扯下一条相对干净、但也满是污渍的布条!布条的一端被他用牙齿咬住,另一端迅速在笔尖刀尾部的金属缠绕了几圈,死死勒紧!一条简陋、粗糙、带着血污的“线”诞生了。

没有停顿。

杜甫俯下身,笔尖刀那带着倒钩的锐利尖端,如同毒蝎的尾针,猛地刺向我肋下创口一侧的皮肉!

剧痛让我瞬间绷直了身体!

但这仅仅是开始。

手腕稳定而迅捷地一提、一拉!

“嗤!”

沾着血污的布条线,随着笔尖刀的穿刺,被硬生生拖过皮肉!那感觉,仿佛有烧红的铁丝勒过神经!笔尖刀带着倒钩,粗暴地刺入创口另一侧的皮肉!

提!拉!

“呃啊——!!!”

身体在冰冷的岩石上疯狂地弹动、撞击!链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不是缝补!这是酷刑!是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将伤口强行闭合!每一针都伴随着皮肉被撕裂、被强行拉拢的剧痛!布条线摩擦着新鲜血肉,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杜甫的动作没有丝毫美感,只有令人窒息的暴烈和精准。他的手腕稳定得可怕,每一次刺入、拖拽都带着千钧之力,针脚走势大开大合,如同战场上的悍卒发起决死冲锋!针脚粗大、扭曲,深深地嵌入翻卷的皮肉,将那个被剜去腐肉的窟窿强行收拢、闭合!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他的泣诉声从未停止,伴随着每一针的穿刺和拖拽,如同战鼓的鼓点,又像送葬的哀乐。声音嘶哑破碎,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发声都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和嘴角涌出的暗红血沫。那血沫中,似乎夹杂着丝丝缕缕冰蓝色的、如同活物般游动的微光——那是从我伤口中吸出的熵毒,正在侵蚀他的生机!

针线在他手中,成了最残酷的武器,也是唯一的救赎。他仿佛不是在缝合伤口,而是在用针线、用血泪、用我们两人共同承受的痛苦,与这乱世、与这绝境、与那无形的熵毒和命运,进行着最惨烈的搏杀!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当泣诉到最后一句,杜甫的手腕猛地一收!最后一针带着倒钩的笔尖刀,狠狠刺穿伤口最上缘的皮肉!沾满血污的布条线被猛地绷紧!

他猛地低头,用牙齿咬住那根染血的线,狠狠一扯!

“嘶啦——!”

线被咬断!断口处,竟然迸射出一点极其微弱、却璀璨夺目的金芒!

那一针暴烈如戟,穿透了最后的皮肉,也穿透了笼罩在我们头顶的绝望阴霾。

杜甫猛地挺直了痉挛的脊背,如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老弓。他沾满血污、脓液和冰蓝微光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沉重、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那叹息声里,是潼关尸河的血腥,是石壕村的呜咽,是这乱世压在每个生者脊梁上的千钧重负。

他那只捏着笔尖刀的手,终于脱力般垂下,沾满污血的“逆鳞”笔尖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岩石上,滚了两滚,停在我眼前。笔尖上那细微的倒钩,在昏暗中兀自闪着一点寒芒。

肋下的伤口被那暴烈的针脚强行缝合,粗粝的布条线深陷在红肿的皮肉里,像一条狰狞丑陋的蜈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闷痛。但更深处那种冻结骨髓、侵蚀生机的冰冷麻痒——那该死的熵毒——竟真的随着杜甫那泣血般的吟诵和吸吮,被暂时逼退了!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伤口缝合后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我几乎要沉入黑暗。

我侧过头,看着杜甫。他灰败的脸上,那抹诡异的青黑色似乎淡去了一丝,但代价是触目惊心的惨白。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风箱的嘶鸣,胸膛起伏得像要炸开,嘴角不断有混合着冰蓝微光的暗红血沫溢出,滴落在他同样残破的衣襟上。

“老杜……”我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难以辨认。

他闻声,艰难地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一层深不见底的疲惫覆盖。他没有看我肋下那个丑陋的缝合伤口,目光却死死锁在我残破右臂上那裹缠的、被脓血反复浸透的破布条上。

“不够……”他喘息着,破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执拗的不甘,“……毒……还在……骨头里……得包住……护住心脉……”

包住?用什么包?在这绝壁之上,除了这身早被血和汗浸透、冰冷贴在身上的破衣烂衫,还有什么?

杜甫的目光,缓缓移向他自己的身上,移向我身上那件几乎被血和污秽完全浸透、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外衣。

血衣。

我的血衣。

他那只微微颤抖的、沾满血污的右手,猛地伸向自己胸前——那里,是他衣襟上相对还算完整、没有被血完全浸透的一片布料。他手指抠住边缘,用尽残存的力气,狠狠一扯!

“嘶啦!”

一块巴掌大小、带着他体温和些许干燥区域的粗麻布片被他扯了下来。布片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野兽的利爪撕开。

他喘息着,捏着这片布,目光如同最苛刻的工匠审视着最后的材料。然后,他再次俯下身,断臂残肢抵住我的身体,左手手指极其艰难地,开始试图将这块布覆盖在我右臂那暴露着骨茬和腐肉的伤口上。

布太小了。伤口太大,太狰狞,脓血还在不断渗出。

杜甫的动作僵住了。他看着那块无力的布片,又看看那团地狱般的伤口,深陷的眼窝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近乎绝望的茫然。

就在这绝望的瞬间——

嗤!

一道极其短促、凌厉、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毒蛇的嘶鸣,毫无征兆地穿透崖下狂风的呜咽,直刺而来!

冷箭!

又是冷箭!叛军的追索如同附骨之蛆!

箭矢的目标,赫然是正俯身在我身前、全神贯注于伤口、毫无防备的杜甫的后心!

死亡的阴影瞬间降临!那冰冷的尖啸如同死神的宣告,速度快到连思考都来不及!

不!

身体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千分之一秒内轰然爆发!所有的痛楚、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绝望,都被一股狂暴的求生意志和守护本能瞬间碾碎!

左臂!那条被箭杆撕裂、被杜甫缝合、此刻依旧剧痛难当的左臂,猛地向上挥起!不是格挡,不是闪避!是硬生生地,将自己残破的身躯,横亘在那道死亡轨迹与杜甫之间!

目标,正是那道射向他后心的寒芒!

用哪里挡?没有选择!唯有那条从肩头到肘部,皮肤早已呈现出诡异半透明状、内里琉璃化的臂骨若隐若现的——右臂!

那条刚刚被剜去箭杆、腐肉、脓毒侵蚀、暴露着骨茬、几乎彻底报废的右臂!

我猛地拧身,将自己右臂那最厚实、半透明的琉璃化臂骨位置,狠狠迎向那破空而至的箭矢!

“景崴——!”杜甫的嘶吼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和绝望,在我耳边炸响!

太晚了。

噗!

一声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朽木上。

不是金属穿透血肉的锐响。

那支饱含杀意、势若流星的弩箭,狠狠撞在了我抬起格挡的右臂——小臂外侧那片呈现出诡异半透明质感的琉璃化区域!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预想中的骨肉洞穿并未发生。

箭簇与那片半透明的、泛着冰冷玉石光泽的臂骨猛烈撞击!

咔嚓嚓嚓——!!!

一连串密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万千琉璃盏同时被碾碎的脆响,骤然爆发!

箭簇瞬间变形、扭曲!但它携带的巨大动能并未消失!

那片坚硬的琉璃化臂骨,在箭矢狂暴的撞击下,表面骤然炸开无数蛛网般的白色裂痕!裂痕如同活物,沿着臂骨表面疯狂蔓延!碎裂的、如同冰渣般的半透明骨质碎片,混合着暗红色的淤血和丝丝缕缕冰蓝色的诡异微光,在撞击点猛地迸射开来!

剧痛!

一种超越所有先前创伤的、源自骨骼最深处的、如同灵魂被寸寸碾碎的剧痛,狠狠攫住了全身!眼前瞬间被一片纯粹的白光吞没!仿佛有无数把冰做的凿子在同时凿击着骨髓!

“呃啊——!!!”惨嚎声不受控制地从撕裂的喉咙里冲出!

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狠狠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右臂无力地垂落,那琉璃化的区域彻底龟裂、塌陷下去一块,边缘是无数参差不齐的锋利骨茬,透过半透明的碎裂皮肤,清晰可见!冰蓝色的微光在碎裂的骨缝深处如同活物般急速流转、明灭!

箭矢在撞碎了琉璃骨盾后,力道耗尽,扭曲的箭杆无力地弹开,翻滚着坠入下方的墨海。

杜甫的身体僵在原地,那只伸向我的、捏着布片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深陷的眼眸死死盯着我右臂那惨烈到无法言喻的景象,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缩成针尖,随即又猛地扩散开,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骇与剧痛。

他看到的是地狱。

那片勉强维持着形态的半透明琉璃化臂骨区域,此刻彻底塌陷下去,像一个被重物砸碎的冰盖。无数蛛网般的白色裂痕从撞击点疯狂蔓延,覆盖了整个小臂外侧。裂痕深处,是尖锐、参差、如同破碎瓷器边缘般的惨白骨茬,以一种狰狞的姿态刺破了早已半透明的皮肤,暴露在寒冷刺骨的空气中。暗红色的淤血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正从那些刺破皮肤的骨茬缝隙中,混合着粘稠的黄绿色脓液,如同恶臭的泉眼,汩汩地涌出、流淌,顺着垂落的残臂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让杜甫的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是那碎裂骨茬深处,正疯狂流转、明灭不定的冰蓝色光芒!

那绝非人间该有的光芒!它幽邃、冰冷,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寒潭,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活性,如同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寒意的活物,在碎裂的骨缝和流淌的血脓之间急速穿梭、明灭。光芒每一次爆发性的闪烁,都伴随着骨骼深处细微的、如同冰晶持续碎裂的“噼啪”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骨头内部被生生撕裂、释放出来!那冰蓝的光流,在暗红的血与黄绿的脓液映衬下,显得如此妖异、如此非人!

杜甫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捏着布片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青白,那点可怜的布料在他无意识的颤抖中被捏得几乎要碎掉。喉咙里滚动着模糊的、如同被砂纸堵住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张被血污、脓液和冰蓝微光沾染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深陷的眼窝里,那燃烧的决绝火焰被这超乎想象的恐怖景象彻底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茫然,以及……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无法言喻的震骇。

“这……这是……” 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他死死地盯着那在血脓中流转的冰蓝光芒,那光芒的轨迹,那幽邃的色泽,让他脑海中某个尘封的、来自遥远巴蜀祖地的记忆碎片猛然苏醒!

三星堆!

那沉睡在故乡黄土之下、冰冷而神秘、带着非人气息的青铜神树!那盘绕的枝干,那纵目的图腾!那些古老纹路中流淌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幽光!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深处那冰冷神圣、带着洪荒气息的图腾碎片,在这一刻产生了恐怖的、令人窒息的契合!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濒死的鱼般凸起,死死地盯住我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与他朝夕相伴、为他出生入死的“崴兄”。那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恐惧、探寻,以及一种被彻底抛入未知深渊的巨大茫然。

“汝……汝臂中……乃三星堆之神纹乎?!” 嘶哑的、带着巨大惊悸的声音,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质问,从他那沾满冰蓝微光的唇齿间迸出,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微弱而绝望。

那捏着布片的右手,终于承受不住这精神与视觉的双重冲击,猛地收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那块原本准备用来包裹伤口的粗麻布片,在他无意识的力量下,发出“嗤啦”一声轻响,被硬生生捏碎、扯裂!几缕可怜的布丝,从他颤抖的指缝间无力地飘落,瞬间被狂风吹散,卷入下方翻涌的墨海之中。

(第123章:血衣千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