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饭的餐桌上,气氛比往常更热闹些。
子豪的父母——我的公公婆婆,刚搬来不久,脸上还带着稍显拘谨又新鲜的笑容。
母亲特意多做了几个拿手菜,赵叔也被留下一起用饭。
圆桌坐得满满当当,碗筷碰撞声,孩子们的嬉笑声,大人的谈话声,交织成一片暖融融的生活交响。
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陪伴”上。
子豪感慨道:“现在这样真好,爸妈你们过来了,家里顿时就觉得更有人气了。”
婆婆笑着接话:“是啊,人老了,就图个热闹,看着你们,心里就踏实。”
我放下筷子,目光扫过满桌的人,最后落在安静吃饭的赵叔身上,他正细心地把一块挑净刺的鱼肉夹到小远碗里。
心中那个盘桓了许久的念头,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要说陪伴,赵叔,”我语气轻快,带着笑意,尽量让这话听起来像是个再自然不过的建议,“您看,子豪爸妈也搬来了,家里空房间还有。您一个人住着也是冷清,不如也搬过来吧?大家住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多热闹。”
话音落下,饭桌上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公公婆婆有些讶异,随即看向母亲和赵叔,眼神里带着善意的探寻。
子豪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我的手,以示支持。
赵叔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惊讶,迟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母亲。
母亲也愣了一下,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赵叔,目光垂落在自己面前的碗里,仿佛在仔细斟酌着碗中清汤的每一丝涟漪。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我的心微微提了起来,生怕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打破了他们之间那份小心翼翼维护至今的平衡。
然而,母亲只是沉默了片刻,便抬起头,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她拿起公筷,给赵叔碗里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青菜,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华华说得在理。你一个人,总归是不比人多方便。这边房子也宽敞,过来住,彼此有个照应,孩子们也放心。”
她没有看赵叔,说完便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喝汤。
但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却泄露了她平静表面下的一丝波澜。
赵叔看着碗里那片翠绿的青菜,又抬眼看了看母亲,眼神里的迟疑渐渐化开,被一种更深沉的、温润的光泽所取代。
他没有立刻说“好”或者“不好”,而是沉吟了一下,像是在认真考虑一个极其郑重的提议。
“这……太麻烦你们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
“麻烦什么,”子豪立刻接过话头,语气爽朗。
“赵叔,您来帮我们照顾妈,照顾这个家,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您就当我们是请您来当个‘定海神针’,有您在,我们心里都踏实。”
小远也在一旁奶声奶气地帮腔:“赵爷爷来嘛来嘛!就可以天天给我讲故事了!”
赵叔看着小远期待的小脸,又环顾了一圈桌上众人真诚的目光,最后,他的视线与母亲悄悄抬起的目光短暂交汇。
母亲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赵叔脸上的线条彻底柔和下来,他轻轻放下筷子,双手放在膝上,那姿态,像是终于卸下了一层无形的负担。
他看向我和子豪,又看了看母亲,语气郑重而清晰:
“既然孩子们都这么说,湘湘也……不嫌麻烦。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要多叨扰了。”
“这有什么叨扰的,赵叔,这就是您的家。”
我连忙说,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欣慰和喜悦。
子豪笑着举起了茶杯:“太好了!来,为我们这个越来越热闹的大家庭,以茶代酒,干一杯!”
大家都笑着举起了杯子,连小远也努力举起了他的小牛奶杯。
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个新的决定,奏响一支欢快而温馨的序曲。
母亲也举着杯,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却无比舒展的笑意。
她看向窗外,阳光正好,满院生机。
那盆“绿云”兰草,在花架上静静绽放,幽香脉脉,仿佛也知晓了这屋里,即将迎来另一重安稳与圆满。
一个新的篇章,就在这顿寻常又不寻常的午饭之后,静静地掀开了扉页。
赵叔搬来的那天,是个春风和煦的周末。
他没有多少行李,几件半旧的衣物,几捆用麻绳仔细扎好的书,还有一套用了多年、木质温润的茶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把他惯坐的、从旧物市场淘换来的藤椅,也被他珍重地带来了,放在廊下,与母亲常坐的那把并排。
“这椅子坐着舒服,习惯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
母亲看了看那把藤椅,又看了看赵叔,眼里带着了然的笑意:“放着吧,廊下宽敞,多一把椅子,正好。”
这简单的一句话,像是给赵叔的“入驻”落下了一个安稳的注脚。
他的东西被安置在一楼一间朝阳的客房,窗户正对着院里的香樟树和那片小小的菜地。
子豪和他父亲帮忙拾掇,我则和婆婆、母亲一起铺床叠被,换上干净松软的床单枕套。
房间里渐渐充盈起赵叔带来的、那种属于他的、干净而沉稳的气息。
最初的几日,能感觉到赵叔那份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依旧早起,却不再是从外面提着早点进来,而是在厨房里,有些生疏地寻找米勺和锅具,想为全家熬粥。
母亲发现后,没有多说,只是系上围裙,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活,“我来吧,这灶火我摸得准。”
赵叔便退到一旁,看着母亲利落的背影,眼神温和。
他没有坚持,转而拿起水壶,给窗台上的花草,包括那两盆兰草,一一浇了水。
日子,就在这种细微的磨合与渗透中,悄然滑过。
餐桌上,多了一副碗筷,话题也自然地将赵叔囊括进来。
从天气冷暖,到菜价涨落,再到孩子们在学校的趣事,他渐渐不再是安静的听众,偶尔也会插上几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和与见地。
公公和他也颇聊得来,两个老爷子有时会凑在一起,泡一壶浓茶,在廊下的藤椅上,能从国家大事聊到院子里哪棵西红柿该搭架子了。
母亲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那不再是需要特定缘由才会展露的欣喜,而是一种浸润在日常琐碎里的、松弛而满足的状态。
她指挥赵叔和公公给黄瓜搭架子时,语气是熟稔的;
和婆婆一起在厨房准备晚餐时,笑声是清脆的;
看到赵叔将她织的那件深蓝色开衫仔细挂好时,眼神是柔软的。
一个微雨的午后,我提前下班回家。
推开客厅的门,看到这样一幕:
母亲坐在靠近花架的沙发上,就着窗外的天光,戴着老花镜,在缝补一件赵叔的旧衬衫的扣子。
赵叔则坐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那本兰花养护书,却没有看,目光温和地落在母亲穿针引线的动作上。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细雨敲窗的沙沙声,和母亲手中丝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他们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眼神交流,却自成一个完整而和谐的气场,仿佛这样的午后,他们已经共同度过了无数个。
我没有打扰,悄悄退了出去。
心中那片关于母亲晚年是否会孤单的阴霾,在这一刻,被这静谧而温暖的画面彻底驱散。
又过了些时日,我注意到,赵叔那把藤椅的位置,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它不再是与母亲的椅子严格并排,而是稍稍向内倾斜了一个角度,更便于坐在上面的人,一抬眼,就能看到客厅里母亲常坐的那个位置,看到她在灯下看书,或在餐桌边和婆婆闲聊的身影。
这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调整,像是一个无声的宣告,宣告着他已真正将身心,安顿于此。
那天晚上,母亲在擦拭花架时,发现“绿云”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紫砂盆,里面种着几株翠绿的、叶片带着银色线艺的兰草,形态秀雅。
“这是?”母亲有些疑惑地看向赵叔。
赵叔正拿着小喷壶给墨兰喷水,闻言转过头,笑了笑。
语气平常:“朋友送的,一株‘银边翠’,说是好养。我看着和‘绿云’、墨兰做个伴,也挺好。”
母亲仔细看了看那株新来的“银边翠”,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嗯,是挺好。”
花架上的世界,从两盆,变成了三盆。
它们姿态各异,却和谐共生,共享着同一片阳光,同一份照料,和同一片静谧的时光。
窗外,香樟树的叶子愈发浓密,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夏天,快要来了。
而这个家,因为新的成员的融入,因为这份晚年来之不易的陪伴,正焕发出一种内在的、沉稳而蓬勃的生机。
根,扎得更深;藤蔓,依偎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