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子豪九十岁的时候,芝兰突然打来电话。
“华华,我们搞一次聚会吧?今生,还不知道能见几次面?”
那通电话来得突然,芝兰的声音穿过数十载光阴,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微颤抖的尾音,敲响了暮年的大门。
我与子豪对视一眼,都在彼此浑浊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感慨——是啊,这辈子,还能见几次?
“好啊,芝兰,我们做东,邀请大家来我家别墅聚一聚!”我痛快的回应。
做东的提议得到了响应。
日子定下后,老宅久违地忙碌起来。
不再是当年母亲指挥若定、赵叔默默协助的那种热闹。
而是我和子豪,在两个住家护工的帮助下,缓慢地、一项项确认菜单、收拾客厅、叮嘱将廊下的藤椅都擦拭干净。
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年迈的滞重,但心底,却有一股微弱而执拗的火苗,期待着这场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聚首。
约定的日子到了。
最先到的是芝兰。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灰色套装,头发银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虽也拄着拐杖,但步履间尚存几分旧日的利落。
她张开双臂,与我轻轻拥抱,那怀抱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爽而脆弱的气息。
“华华,”她唤着我的小名,眼圈微微泛红,“总算又见到了。”
“芝兰……”我握住她枯瘦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须发皆白、坐在轮椅上由护工推过来的子豪,声音低了下去。
“文哥……半年前,走了。睡梦里走的,没受什么罪。”
她说得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相伴一生的思念凿出的空洞。
我和子豪都沉默着,只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死亡的阴影,如今离我们每个人都如此之近。
接着到来的是兰凤。
她老得几乎让我不敢认,腰身佝偻得厉害,全靠身旁一位中年妇人搀扶。那是她的儿媳。
“宇辉呢?”子豪声音沙哑地问。
兰凤缓缓摇头,嘴角无力地下垂:“来不了啦……在床上躺了小半年了,吃药比吃饭还多。”
她抬眼环顾这熟悉的老宅,目光掠过那两把藤椅,掠过窗台上的兰草,最终落在芝兰和我们身上,喃喃道:“都老啦……都老啦……”
何志明是被他的孙子半扶半抱进来的。
他瘦得脱了形,宽大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上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
他颤巍巍地坐下,呼吸有些急促,花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华……子豪……好,好,还能见着……”
他顿了顿,混浊的眼睛努力睁大,环视一圈。
“少莲……她来不了啦……瘫了,在床上,由孙女和护工看着……”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挤压出来的。
小丽是最后一个到的,她腿脚还算便利,但也需要女儿在一旁小心看护。
“志刚一年前也走了,走得很安详。能再次见到你们真好!”
听着小丽的话,我们微微颌首一笑,是啊,我们还能见面聚会。
客厅里,坐了一圈风烛残年的老人。
空气里弥漫着药水、衰老体味以及一种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悲凉。
曾经,这里是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地方,是母亲和父亲以及赵叔安静相伴的角落,是四世同堂、笑语喧天的所在。
如今,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拐杖点地的轻响,以及偶尔发出的、对听不清话语的询问。
芝兰努力想活跃气氛,提起了我们年少时一起读书的趣事,提起哪家电影院拆了,哪条老街变样了。
记忆的碎片被捡起,在昏黄的目光中传递,引来几声短促而苍老的笑声,随即又迅速沉寂下去。
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就滑向现在——谁的身体又出了新毛病,哪种药效果更好,哪个老邻居上月走了……
子豪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他示意护工推他到何志明身边,两个曾经挺拔的男人,如今一个坐轮椅,一个深陷在沙发里,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了一下,布满斑点、青筋凸起的手握在一起,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
我看着芝兰强撑的笑容,看着兰凤麻木的悲伤,看着何志明眼中生命之火将熄的黯淡,看着小丽努力倾听的侧脸,再看向身边子豪沉静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
我们这一代人,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经历过贫瘠、奋斗、失去与获得,如今,都走到了生命的边缘,像秋日枝头最后几片顽强的叶子,在风中相互致意,等待着那最终落下的时刻。
午餐准备得很清淡,适合老年人的牙口和肠胃。
大家吃得都很少,更多的时候,只是坐着,陪伴着。
阳光慢慢移动,从东窗滑到西窗。
分别的时刻终究来了。
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一个个艰难地起身,被儿孙搀扶着,彼此说着“保重”、“再见”。
那“再见”二字,说得无比沉重,因为我们都知道,下一次再见,或许已无可能。
芝兰最后一个离开,她站在门口,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老宅,看了一眼我和子豪,轻声说:“华华,子豪,咱们……这辈子,值了。”
我用力点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
送走所有客人,老宅恢复了沉寂,那沉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重。
护工推着子豪,我们缓缓回到廊下。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子豪伸出手,我握住它,冰凉。
我们就这样坐着,一言不发,直到暮色将一切温柔地吞噬。
根,依旧深植,但周围的土壤,正在一片片变得荒芜。
藤,依旧依偎,但能感受到的风雨,也愈发清晰。
然而,在这无边无际的暮色里,我们交握的手,仍是彼此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暖意。
日子在老宅里仿佛变成了缓慢流动的琥珀,将时光凝滞在每一个安静的午后。
那场聚会之后,我与子豪都清楚,我们已站在了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上。
子豪时常握着我的手,喃喃道:“华,我送不了你了,恐怕要先离开一步。”
我像往常那样低声骂他,“傻瓜,我送你也一样!离开这个世界,咱们到另外一个世界再续今世缘。”
他努力握紧我的手,指尖微凉,但掌心依旧温暖。
他点头,“好,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再续今生缘。”
秋去冬来,院子里的香樟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极了老人嶙峋的手掌。
子豪的身体明显地衰弱下去,大多数时间都需要卧床,或是坐在轮椅里,由护工推到廊下,盖着厚厚的毛毯,看一会儿院子。
他的言语变得更少,常常只是握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我,那目光里,有依恋,有不舍,还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我知道,他在与这个世界做缓慢的告别。
我开始整理一些旧物,不是大刀阔斧,而是极慢地,一天只整理一个小抽屉。
子豪就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有时我拿起某样东西,他会极轻微地点点头,或是用眼神示意我它的来历。
那些泛黄的照片,母亲手写的菜谱,父亲作废的图纸,赵叔用过的刨子,孙辈们儿时的玩具……每一件都承载着沉甸甸的记忆。
我不再感到悲伤,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仿佛在清点一生最珍贵的财富。
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子豪的精神忽然好了些。
他示意护工将他扶到轮椅上,推到窗边。
窗外,雪花无声地飘落,将院落染成一片洁净的白。
“华,”他开口,声音微弱却清晰,“这一生,有你,很好。”
我蹲下身,将脸颊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泪水无声滑落。
“我也是。别怕,我们还会再见的。”我说。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久久地望着窗外,望着那棵在风雪中静立的香樟树,望着母亲和父亲、赵叔曾经劳作过的菜地,望着廊下那两把空置的、积了薄雪的藤椅。
他的目光悠远而安详,像是在看一幅完整的、令他满意的画卷。
那天傍晚,他在睡梦中安然离去。
面容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握着他尚且余温的手,坐在床边,久久没有动弹。
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海水退潮般的空茫。
我知道,他走得很安心,如同赴一个早已约定的归期。
消息通知到家族群,所有儿孙都赶回来。
孙辈们已经长大,懂事地握着我的手,轻声说:“太奶奶,您还有我们。”
我摸摸他们的头,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庞,仿佛看到了子豪年轻时的影子。
遵照子豪生前的意愿,后事一切从简。
我们将他与父母、赵叔安葬在同一处墓园。
下葬那天,雪花依旧飘着,落在新翻的泥土上,落在墓碑的名字上,洁白而宁静。
老宅,彻底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谢绝了小远接我同住的提议。
我知道,我的根,早已和子豪、和父母、和赵叔、和这老宅的每一寸砖木,长在了一起。
日子依旧过着,只是更加缓慢,更加安静。
护工尽职地照料着我的起居,孙辈们每周都会来看我。
我多数时候,还是喜欢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看着日升月落,看着四季轮回。
春天又来的时候,香樟树爆出了满树新芽,嫩绿得晃眼。
那盆“小绿云”居然也抽出了一支纤细的花葶。
安安兴奋地指给我看:“太奶奶,快看!它要开花了!”
我笑着点头,目光越过孩子的肩膀,望向空荡荡的院子。
恍惚间,仿佛看见母亲在菜地里直起腰,看见父亲坐在藤椅上看着报纸,看见赵叔在打磨木料,看见子豪正从屋里向我走来。
我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春风拂过面颊的暖意。
根,深植于此,穿越了生死。
藤,虽已独木,却依旧向着光。
这一生的悲欢离合,爱恨痴缠,最终都化作了这满院的寂静,与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