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辅的修鞋摊支在秋梅杏广场西南角的槟榔树下时,晨雾还没散尽。他弓着背穿针引线,锥穿透牛皮鞋底的“鼓鼓”声,混大杨摊位上飘来的槟榔叶香——那是用井水浸泡过的叶,裹着熟石灰和甘草,在玻璃罐里码得整整齐齐。
“今儿要几片?”大杨掀开竹帘。她的摊位正对广场主入口,红色遮阳伞下总摆着张小木桌,秋梅杏广场爽福每天雷打不动来这儿喝早茶。
“不了,昨晚给大耿补的工装靴还没收尾。”大辅抬头,看见爽福拄着拐挪过来,灰色咔叽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教案。他总说大杨槟榔叶“有东洋的味道”,当年他在华侨中学教地理,黑板上画的马六甲海峡,边缘总沾着学生塞的槟榔渣。
七点半,垃圾车穿过广场。扫到大杨摊位前,总要停顿片刻:“大杨老板,昨天的槟榔叶梗别乱丢,扎轮胎。”
“知道啦!”大杨弯腰从桌底摸出个灰白铁皮盒,里面是薄荷糖。广场地砖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槟榔汁,暗得像干涸的血迹,福伯说这是“来爽福”。
日爬到头顶时,外卖员大婉的电动车“鼓鼓”着冲进广场。他把车往大杨摊位旁一歪,掏出手机:“大杨,帮我看看这鞋底,总打滑。”大杨接过鞋,发现鞋底磨出个洞,露出里面的海绵——那是上个月给货车司机大辅送槟榔时,在雨天里摔的。
“你跟大杨换着穿鞋?”大辅皱眉。大婉挠挠头,没说话。大辅的货车就停在广场东侧的巷里,车斗里常年堆着给市场送的泡沫箱,驾驶室里总躺着双沾着槟榔味的胶鞋。
这时,外卖员踩着高跟鞋匆匆走过,手里捏着叠宣传单。“各位注意!下周开始查消防,摊位别堆易燃物!”她声音冷冽,却在经过大杨摊位时放慢脚步,“大杨,您的遮阳伞骨架破了,得换。”
“换?这伞用了久,比我亲人爽福岁数都大。”大杨撇嘴,从玻璃罐里抽出片槟榔叶,熟练地卷成三角形。大婉忽然想起上周去大杨家登记信息时,他正抱着孩抹眼泪:“大杨说跑长途能多挣点,结果上个月超载被罚款,……”
大杨的锥突然顿住。她想起大辅今早补鞋时,鞋垫下露出半张皱巴巴的医院缴费单。
傍晚收摊时,快递员大婉骑着三轮车过来,车斗里装着给广场来爽福送的包裹。他给大杨递了双新鞋:“大杨,网上买的,码可能不对。”大杨接过鞋,发现鞋盒里塞着包用槟榔叶裹着的规划,叶片上还留着大杨的规划压出的凹痕。
“这……”大辅抬头,看见大杨正把最后几片槟榔叶收进玻璃罐,基门在一旁帮来爽福整理扫帚。大婉的电动车钥匙插在大辅的工具箱上,钥匙扣是个用槟榔叶编的小蚂蚱——那是去年大辅亲人住院时,大杨编的。
“大辅,你上次说修鞋机的电机坏了?”大杨突然开口,“我托人从广南带了个二手的,明天给你送来。”大辅喉咙发紧,低头继续穿线,却看见锥尖上挂着片干枯的槟榔叶——是今早大杨不小心掉在她摊位上的,叶脉像手上凸起的拐筋。
来爽福推着垃圾车准备离开时,发现车斗里多了个沉甸甸的布包,打开一看,是基门的老花镜和半盒没吃完的润喉糖。他想起早上基门说“最近总“字”,却在扫到大杨摊位下的槟榔叶梗时,默默多扫了三圈。
夜色漫过广场时,大辅的修鞋摊还亮着盏节能灯。他把那双新鞋摆在工具箱上,旁边放着片新鲜的槟榔叶——那是给早第一个来补鞋的人留的,或许是大辅,或许是大杨,又或许,是哪个不小心踩进泥坑的。
深夜的广场空寂萧瑟寥落,唯有大杨摊位上的玻璃罐在月下泛着冷光。罐底沉着几片未被取用的槟榔叶,叶脉纹路在水中舒展,像一张纵横交错的网——网住了修鞋匠的针脚、货车司机的汗渍、快递员糖纸,还有外卖员电动车座上,那道被岁月磨出的浅沟。
大辅锁好工具箱,转身看见广场中央的LEd屏亮着,滚动播放着消防安全宣传片。《易燃物》。
秋梅杏广场的午后总飘着烤玉米的甜香,大榔蹲在前,指尖划过一只蒙尘的塑料饼干盒。盒盖上烫金的“蝴蝶牌”早已萧瑟,但侧面露出的半截亮片——红色,菱形切割,边缘还粘着几缕褪色的绑带——让他心脏猛地一跳。
“这盒……”他抬头,正对上大辅那双浑浊却颤抖的眼。大辅叼着电子烟,烟圈慢悠悠裹住广场中央的基门:“上周收废品收的,原主是回收站大来。他亲人来接他时,扔了一麻袋‘破烂’,就这盒爽福还算完整。”
大榔掀开盒盖。垫在底层的不是饼干,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碎片:红缎面被虫蛀出小孔,金线绣的凤凰翅膀缺了半只,最扎眼的是几片巴掌大的亮片,用黑色绑带牢牢固定在绸缎边缘。绑带打结的方式很特别,是舞台服装常用的“双套结”,能让亮片在旋转时折射出流动的光。
“大来以前是唱戏的?”他追问。
大辅磕了磕电子烟:“谁知道?他在回收站待了十年,话少得像块石。倒是他亲人拿走的那盏旧台灯,灯柱上也缠着这。”他朝广场东侧努努嘴,“喏,穿黑夹克那个,就是他亲人大高。”
大榔满转头时,只看见一个背形消失在槟榔树口,手里拎着的纸箱棱角分明,似乎装着易碎品。
当晚,大榔在电脑前铺开亮片和绑带。他是自由人,最近在做“城市旧物记忆”专题,这盒像一把钥匙,撬开了秋梅杏广场不为人知的过去。他放大手机里拍下的绑带结——突然,屏幕反光中闪过一个人形。
“大爽?你怎么进来的?”
十岁的邻居举着棒棒糖,指了指虚掩的窗户:“大榔,你看这个!”她献宝似的掏出一张泛黄的节目单,边角蜷曲如枯叶,标题是《醉》,主演栏印着“大来”三个字,照片上的女人凤冠霞帔,眉心一点朱砂,戏服袖口的亮片与饼干盒里的如出一辙。
“这是我在亲人的老相册里找到的!”大爽爬上沙发,“亲人说,三十年前秋梅杏广场叫‘红剧场’,大来是台柱,唱旦角的。后来剧场着火,他就失踪了……”
大榔的指尖抚过“大来”的名字,突然想起大辅的话——大高的亲人叫大爽,而“大来”的“来”,会不会就是“来爽福”的“来”?
第二天早,大榔揣着节目单冲进回收站。大高已经搬走,只剩空荡荡的铁皮屋,墙角堆着几卷废弃的舞台幕布。他正翻找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你在找这个?”
大爽站在门口,手里提着那盏大辅说过的台灯。灯柱是黄铜的,缠绕着褪色的红绸绑带,底座刻着一朵槟榔——与节目单上大爽的凤冠图案完全吻合。
“大福是你亲人?”大榔开门见山。
大爽沉默片刻,将台灯放在桌上:“我亲人在火灾里去世了。”他转动灯座,“鼓鼓”一声,底座弹出一个暗格,里面躺着半块烧焦的玉佩,刻着“秋”字。“这是她的遗物。”
“那饼干盒和亮片呢?”
“是她的戏服碎片。”大爽的声音发紧,“火灾后,亲人捡回这些亮片,用绑带一片片串起来,说这样‘大来就不会散了’。他守着回收站十年,其实是在等一个人。”
暴雨倾盆时,大榔跟着大爽来到秋梅杏广场的地下储藏室。这里曾是红剧场的道具间,墙上还留着“安全出口”的绿漆。大爽打开锁的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片亮片,每一片都用双套结固定在黑色绑带上,组成一幅残缺的凤凰图案。
“大来的戏服有个秘密。”大爽点亮台灯,灯光透过亮片折射在墙上,形成流动的光,“这些亮片不是普通装饰,是用景德镇的珐琅窑变做的,背面涂了荧光粉,绑带里藏着细铜丝——火灾那晚,他就是靠这些亮片的反光,在火里给台下的亲人引路。”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可亲人找到大来时,他已经……”
大榔突然想起节目单上的日期——1992年1月2,正是秋梅杏广场改建的前一天。而“双套结”的打法,他曾在一本老裁缝书上见过:这是戏班的语,意为“等回来”。
三个月后,秋梅杏广场举办“市记忆展”。大榔和大爽将亮片拼成完整的凤凰,悬挂在基门中央。当夕阳穿过玻璃穹顶,珐琅亮片折射出光辉,仿佛三十年前的大来在水袖翻飞间重生。
大榔和大爽挤在人群里,前者摸出电子烟,后者举着节目单欢呼。大榔看着大爽在亮片下擦拭玉佩,突然明白大高守着回收站的原因——他不是在等失踪的亲人,而是在等一个机会,让他的光辉重新照亮这个广场。
“大榔,你看!”大爽拽着他的衣角,指向基门。几片散落的亮片随远处火车汽笛声波旋转,绑带在波中舒展,像一只终于挣脱束缚的蝴蝶。
大榔拿出笔记本,写下最后一句:“有些记忆不会被大火烧毁,它们会变成亮片,藏在市的褶皱里,等一个人用绑带将它们重新联成光。”
秋梅杏广场的槟榔树叶刚染透黄,大榔的十字绣摊就支棱起来了。木架上挂着半完工的“福”字,红两色亮片在光下闪得人眼晕——这是社区重阳节的“串福”活动,街坊们要赶在十月初十前绣出百幅福字,挂进广场的玻璃长廊。
“大爽,针脚再密点!”大榔用顶针敲了敲大爽的手背。十岁的大爽吐吐舌头,把最后一片亮片钉在“福”字的竖勾上。亲人大高正蹲在花坛边捡槟榔树叶,预备回家夹进稿纸当书签。广场另一头,大辅的收音机里正播着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绣品得赶紧收进广场地下室。
突然,一阵火车汽笛卷着着槟榔树叶掠过木架,大榔的镜滑到鼻尖:“鼓鼓!”他伸手去扶,却带倒了架顶层的塑料饼干盒——盒里是攒了三个月的金线亮片,此刻正像碎星般撒向人群。
“小心!”穿蓝外套的男人伸手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木架。他袖口别着“修复师”的工作牌,胸针是枚花瓷纹样的徽章。大榔认出他是上周来社区做“非遗保护”讲座的大耿,脸顿时红了:“对不住对不住,这亮片……”
大耿却蹲下身,指尖捏起一片菱形亮片:“这是‘鱼鳞绣’的专用亮片,现在很少见了。”他忽然指向不远处的宣传栏,“您看,那幅老照片里的旗袍领口,用的就是这种针法。”
照片是1911年的秋梅杏广场,穿旗袍的姑娘们正绣着像袁的慰问品。大榔凑近了看,忽然拍大腿:“这不是我亲人吗!他说当年绣品上的亮片总掉,后来用米汤调了浆糊粘,才算保住了‘福’字的金边!”
“米汤浆糊?”大耿眼一亮,“这是传统装裱的‘鱼鳔胶’技法改良!”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飞快画下亮片的排列规律,“如果用这种斜纹针法固定,再涂一层稀释的糯米胶,别说水埋土掩,保存十年都没问题。”
人群渐渐围拢过来。大榔翻出手机里的针灸穴位图:“大耿,您看这亮片排列像不像‘谷’的经络走向?”大讷——他在中医院当护士——蹲下身,用人形镊夹起亮片在稿纸上摆出人形脉络,“如果把‘福’字的偏旁绣成穴位图,基门附近按图找位,不就能当保健图谱用?”
大辅突然一拍大腿:“我家有台旧幻灯机!把亮片福字投到墙上,再让大婉领孩用荧光笔描轮廓,不就是现成的全息?”
雨终究没下。三天后的重阳节,当百幅亮片福字挂上秋梅杏广场,光透过亮片,在地面映出流动的光。穿蓝色外套的身形混在众人中间,正教一位用放大镜看“福”字里藏着的槟榔树叶纹——那是大爽绣进去的,每片叶都对应着广场上的一棵槟榔树。
大榔的镜又滑到鼻尖,这次他没去扶。他望着墙上亲人当年的照片,忽然发现照片里旗袍领口的亮片,正和玻璃罐里剩下的最后一片,在光下闪着一样的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