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辰在谢师宴上“学问当济世”的高论,不仅在外界引起波澜,在战王府内部,也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最直接的表现便是,一贯沉默寡言、与子女交流多限于询问功课或训诫的墨骁珩,竟主动提出要与长子书房一叙。
这在以往,是极为罕见的。
晚膳后,墨骁珩放下筷子,目光掠过正在与虞怀瑾轻声说笑的墨云辰,语气平淡地开口:“云辰,随本王来书房。”
一时间,饭桌上安静下来。
墨云辰微怔,随即起身,恭敬应道:“是,父亲。”
虞怀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以示鼓励。墨云柔则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父兄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满架兵书与史册。墨骁珩并未坐在主位,而是与墨云辰隔着一张梨花木书案,相对而坐。案上,两杯刚沏好的清茶氤氲着热气。
气氛有些沉凝。墨骁珩习惯性地用手指轻叩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动作。他并未急着开口,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给儿子适应的时间。
最终还是墨云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姿态端正,语气却并不拘谨:“父亲唤儿子来,不知有何训示?”
墨骁珩抬起眼,深邃的目光落在他清俊的脸上,直接切入主题:“你日前在谢师宴上所言,‘学问当济世’。如今你在翰林院,接触实务,依你之见,当前朝局民生,最紧要者为何?”
这个问题,比谢师宴上那位大儒的问话,更加具体,也更加沉重。它不再仅仅是理念的探讨,而是直指现实政务。
墨云辰并未露出怯意,他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开口,声音清朗而沉稳:
“回父亲,儿子浅见,当前朝局,陛下年轻有为,锐意进取,大局稳定。然,积弊亦有不少。若论紧要,儿子以为,首在‘疏通’二字。”
“哦?疏通?”墨骁珩端起茶杯,示意他继续。
“是。”墨云辰目光沉静,“譬如漕运。南方税粮北运,乃国之命脉。然儿子查阅旧档,发现其中环节冗杂,损耗巨大,各级盘剥,陋规盛行,最终负担皆转嫁于普通漕工与沿河百姓。此为一‘堵’。”
“又如吏治。朝廷取士,本为选拔贤能。然如今部分官员,或因循守旧,或钻营名利,于地方实务,敷衍塞责,于民生疾苦,视而不见。上下之情不通,政令执行难免走样。此为二‘堵’。”
“再如边关互市。本为互通有无,安定边疆之良策。然管理不善,时有摩擦,或闭关禁绝,或放任自流,皆非长久之计。商路不通,则边民困苦,易生事端。此为三‘堵’。”
他条理清晰,将“疏通”细化到漕运、吏治、边贸等具体领域,并非空泛之谈。
墨骁珩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动。这小子,眼光倒是毒辣,抓的都是关键且棘手的难题。
“既知症结,可有疏解之策?”墨骁珩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
墨云辰知道这是考较,精神更为集中:“儿子愚见,漕运之弊,在于‘量化’与‘透明’。或可试行定点计量,明确损耗标准,超罚节奖。同时,广设举报通道,严惩贪墨,并尝试改进部分河段运输工具,减少自然损耗。”
“吏治之困,在于‘考绩’与‘监督’。或可细化官员考核标准,不仅看钱粮刑名,亦需考察民情教化,兴修水利等长远之功。同时,加强御史巡查,并允地方吏民有限度陈情,使下情得以上达。”
“至于边贸,”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或可借鉴妹妹‘柔仪阁’管理商队之法,设立官方主导、多方参与的边贸榷场,明定规则,派专员管理,既保障税收,亦维护秩序,使互利共赢。”
他将翰林院整理的史料、观察到的现状,甚至妹妹经商中的有效方法,融会贯通,提出了兼具原则性和操作性的思路。虽然这些想法尚显稚嫩,需要完善的地方很多,但其中透露出的务实精神和开阔视野,已远超寻常年轻官员。
墨骁珩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儿子。
烛光下,少年状元眉宇间不再是单纯的文雅书卷气,更添了几分心系天下的沉毅与试图解决问题的锐气。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严厉督促、甚至动手管教的不肖子,而是一个已经开始独立思考国家大事、拥有自己见解的青年才俊。
恍惚间,墨骁珩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沙场上与部下商议军机、挥斥方遒的自己。只是,儿子走的是文治之路,其胸怀与担当,却并无二致。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温热的泉水,悄然漫上墨骁珩的心头。是欣慰,是骄傲,或许,还有一丝“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复杂感慨。
他想起虞怀瑾刚嫁进来时,对这个长子的忧心忡忡。那时墨云辰沉迷赌博,性情偏激,几乎看不到未来。是她,一点点耐心引导,发现其天赋,请来名师,更以言传身教,匡正其心性……
若无她,何来今日能与自己坐而论政的儿子?
“父亲?”见墨骁珩久久不语,只是看着自己,目光复杂,墨云辰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墨骁珩回过神,端起已经微凉的茶,饮了一口,借此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放下茶杯,声音依旧是那般低沉,却似乎少了几分往常的冷硬,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
“想法虽稚嫩,方向尚可。”
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极高评价。
墨云辰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他起身,郑重一礼:“谢父亲指点!儿子定当继续努力,不敢懈怠!”
墨骁珩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父子二人又就边关军需供给、地方屯田等几个具体问题简单交流了几句。墨云辰的有些想法虽然书生意气,但偶尔迸发的奇思,也让墨骁珩觉得颇有启发。
书房内的气氛,不再是最初的沉凝,而是变成了一种难得的、平等的思想交流。
直到夜深,墨骁珩才道:“不早了,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去翰林院。”
“是,父亲也请早些安歇。”墨云辰恭敬行礼,退出了书房。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显轻快坚定。
墨骁珩独自坐在书房内,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他摩挲着茶杯边缘,脑海中回响着儿子方才那些充满朝气与想法的话语。
良久,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低不可闻地自语了一句:
“臭小子……总算,有点样子了。”
这句看似随意的低语里,蕴含的是一位严父最深沉的欣慰,与一座沉默火山般汹涌的骄傲。
他的继承人,已然展翅。战王府的文脉,将在这小子手中,延续向更广阔的天地。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将星辰带入他生命中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