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是伍六一。 这个硬得像块石头、宁折不弯的汉子,此刻的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僵硬。他伸出粗壮的手臂,不是拥抱,而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力道,将史今微微颤抖的头按在自己同样坚实的肩膀上。
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像铁,目光凶悍地瞪着周围,仿佛在警告任何可能投来好奇或同情目光的人。但他自己那棱角分明的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泛着清晰的红晕,泄露了强撑的堤坝下汹涌的情绪。
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的静默。 却能清晰地看到史今靠在伍六一肩上的头颅在轻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泪水迅速洇湿了伍六一作训服上那枚代表着钢七连荣誉的肩章,深色的水渍一点点晕开。
然后,伍六一那低沉沙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咱们周末休息,咱俩去五班看他。”
就这一句话,像一把最精准的钥匙,瞬间捅破了史今所有强撑的伪装。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高城就站在不远处。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闷得发疼。他飞快地、几乎是狼狈地移开视线,假装看向别处,假装没看见手下最得力的两个班长此刻情绪决堤的模样。但他垂在裤缝边的手,却猛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涩。
视线之外,是更“惨烈”的景象。 成才、白铁军、王宇三人竟然追着已经开动的卡车跑了出去!他们徒劳地追着,喊着什么,声音被引擎声和风声撕碎。卡车越开越快,最终将他们无情地甩在原地。
成才,那个一向心高气傲、甚至有些看不起许三多的尖子兵,第一个停了下来。他没有再追,而是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死死抱住头。
泪水顺着他紧绷的、线条流畅的下颌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干燥的黄土路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他肩膀垮塌,从未有过的沮丧和失落笼罩着他,声音带着哭腔和迷茫,喃喃自语:“我也想去草原五班了…” 那一刻,钢七连所有的骄傲和优越感,似乎都比不上那个有许三多在的、遥远而荒凉的地方。
白铁军和王宇更是毫无形象地抱在一起,两个平日里插科打诨、仿佛没心没肺的大男人,此刻对着早已消失在天边的车影,竟像被遗弃的幼兽一样,毫无预兆地“嗷——”一嗓子哭了出来,哭声粗粝而悲伤,在空旷的营区门口显得格外刺耳。
甘小宁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这几个情绪失控的战友,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脸上写满了茫然和同样的难过。
高城听见了自己嘶哑的呵斥,声音绷得紧紧的,像是在拉扯一根即将断裂的弦:“哭什么哭!都给我回去!像什么样子!” 可他自己的喉咙里,又何尝不是堵着一团硬邦邦、涩得发疼的东西?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滚烫的眼泪和压抑的哭泣,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在他脑海里反复席卷、冲撞。它们不再是别人的情绪,而是变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冰锥,反复刺凿着他坚固的外壳;又像是一块不断膨胀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堵在他的喉头,让他喘不过气,让他无法像往常一样清晰地思考,甚至让他对自己一直坚信不疑的某些东西,产生了瞬间的动摇。
他烦躁地、几乎是惊恐地发现——自己那颗被钢七连荣誉、严苛训练和钢铁纪律层层包裹的心,竟然也和成才一样,被一种强烈到近乎荒唐的冲动攫住了!
他也想去! 他想立刻就去! 他想亲眼去看看,那个被全团视为“班长的坟墓”、“兵油的放逐地”的草原五班,到底被许三多那个一根筋的“呆子”变成了什么样子?! 究竟是怎样的一片土地,怎样的一群人,能让他的钢七连,让他手下最硬的兵,变成这般……这般牵肠挂肚、撕心裂肺的模样?!
这种陌生的、汹涌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情绪,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和……疲惫。
“团长。” 高城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一种强行压制下去的滞涩感,仿佛喉咙里堵着一团浸湿的棉絮。他放下了按着太阳穴的手,但眉间的川字纹却更深了。
办公桌后,团长从一份文件上抬起头,手里的红蓝铅笔并没有停下,只是抬了抬眼皮,平静地看向高城,那目光沉静而深邃,带着洞察一切的穿透力。
团长:“怎么在这里徘徊那么久,终于想明白了,想开口了?”
高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他下意识地又想抬手去按额角,指尖在半途生生顿住,转而避开了团长那探究的目光,望向了窗外。窗外是营区整齐的营房和远处的训练场,一派秩序井然。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这一切,落在了那片遥远而荒凉的草原上。
“不是质疑团里面现有训练方案,” 高城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种罕见的自我剖析的艰难,“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又像是在确认这个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的事实。“最近…脑子有时候转不动。”他省略了“季度考核”这个借口,因为知道瞒不过团长。
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看着训练计划…看十分钟,找不到头绪。”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回忆那种可怕的凝滞感和陌生感,“甚至…看着七连的兵,有时候会走神。这状态…带不了兵,会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