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褪尽前的草原,呈现出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
五班宿舍里,混合着干草、泥土和阳光暴晒后余温的气息,在火炕的烘托下弥漫开来,那是属于这里最质朴的安眠味道。
王团长睡在炕头,身下垫着高城硬塞过来的、叠得方正正的军大衣。他其实没怎么睡实,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对环境和动静异常敏感。
身旁,高城罕见地收起了白天那股子张扬外放的劲儿,蜷着身子,呼吸匀长,平日里总高昂着的下巴和挺直的脖颈放松下来,睡梦中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傲气被磨平,竟显出几分属于年轻人的单纯。
史今睡在另一侧,即便在沉睡中,也保持着近乎刻板的军人睡姿,双手贴着裤缝,脊梁挺直,仿佛随时可以一跃而起执行命令。
炕的另一头更热闹些,伍六一、甘小宁,还有几个三班、五班的战士挤在一起,有人发出轻微的鼑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却并不惹人讨厌,反而透着一种战友同榻而眠的踏实感。
许三多是第一个醒的。几乎是在生物钟敲响的瞬间,他的眼皮便无声地掀开,眼神清明,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蒙。
窗外还是一片沉沉的墨蓝,启明星孤独地亮在西边天际。火炕的余温透过薄薄的军裤传来,暖意恰到好处。
他没有丝毫迟疑,动作轻灵得与他的体格有些不相称,像一只习惯了在黑暗中无声行动的猫,小心翼翼地挪开横在炕上的战友们的胳膊腿——避开伍六一结实的臂膀,绕过甘小宁蜷起的膝盖,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稳定,没有惊醒任何人。
下炕后,他面对着自己那床军被。手指拂过粗棉布的表面,然后开始折叠。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捏角,压实,捋平,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很快,一床标准的、棱角锋利的“豆腐块”便立在炕沿,与旁边那些还散着的被褥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没有停,顺手将旁边一位战友蹬开的被子角掖好,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收拾停当,他取下挂在土墙简易木钉上的作训服外套,依旧轻手轻脚地拉开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一股草原凌晨特有的、清冽又略带寒意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草叶和露水的味道。
许三多只是微微吸了口凉气,便闪身出去,反手极轻地将门掩上,将那一片安眠的温暖留在了身后。
王团长在他起身的刹那就完全清醒了。他没有动,只是眯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那个身影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没有表演,没有刻意,一切都那么自然流畅,仿佛这是他生命中最日常的一部分。
王团长眼底的睡意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这份自律,这份融入骨血的习惯,远超出一个优秀士兵的范畴。
等到许三多出门,王团长才缓缓坐起身,动作轻缓地穿着鞋子。窸窣的动静还是惊动了旁边的高城。高城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嗓音含混:“团长?天还没亮透呢……这才几点啊……”
“醒了就别装死,起来,看看去。”王团长压低声音,用下巴指了指门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
高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眼睛,瞬间清醒了大半,那股子精神头又回来了:“看啥?许三多那小子准是又去……”话没说完,他自己也利索地爬了起来。
另一边的史今几乎同时睁开眼,无声地起身,整理了一下皱了的衬衣下摆。
三人默契地跟了出去,像是进行一场小小的秘密行动。屋外,天色刚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东方天际的墨蓝正在被一种更轻盈的青色渗透。
启明星的光芒显得有些孤独。王团长抬起手腕,就着微光看了一眼那块跟随他多年的军用手表,表盘上的夜光指针清晰地指向四点整。
空场上,许三多已经站定。他没有像常人那样活动手脚热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朝东方即将破晓之处,微微闭上了眼睛。
就在他闭眼的刹那,他周身的气息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白天那个朴实甚至有些过于安静的年轻士兵形象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一种仿佛与脚下大地、与周遭无边草原融为一体的沉静,沉静得近乎巍然。
片刻后,他缓缓抬手。拳头握起时并不显得特别用力,但指节分明。起手式古朴无华,随即,一拳打出。
没有呼啸的破风声,他的动作甚至可以说有些“慢”,但王团长的瞳孔却微微收缩了。
他见过太多拳法,部队的军体拳、捕俘拳,早年走访时见过的民间武术……但许三多打的这套拳,不一样。
每一招每一式都异常沉稳扎实,那种“扎实”并非笨重,而是源于对力量精妙到极致的控制和对身体每一寸肌肉骨骼的绝对掌握。
出拳时肩、肘、腕的联动轨迹圆融自然,收拳时气息随之内敛,转身踏步间重心稳如磐石,踢腿的幅度和力度都控制在一种完美的平衡点上。
更让王团长心惊的是,随着许三多的动作,他周身似乎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势”。这股“势”并不张扬,却切实存在,随着拳势展开而缓缓流动、凝聚。
王团长甚至能看到,许三多每一次呼吸都深长而均匀,腹部随着动作有节奏地微微起伏,那是典型的气沉丹田、以意导气的内家功夫特征!
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晶莹闪烁,但他的眼神却愈发清亮专注,仿佛整个心神都已沉浸在拳法的韵律与自身内息的流转之中,物我两忘。
高城在一旁抱着胳膊,压低声音对王团长说,语气复杂,既有习惯性的挑剔,又掩不住一丝早已认命的佩服:“团长,您瞅瞅,从新兵连起就这德性!雷打不动四点,比司号员还准。上次季度考核前夜,全连都在加班加点背理论,就他,到点儿照旧爬起来,在走廊里比划了半小时,气得我当时……咳,不过现在也懒得说他了。”
高城其实跟着练来着,但是实在是太难了,他们连也就史今和伍六一,这两个家伙每周跟着练几天,其他人连早起都坚持不了,就更提打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