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朔州与新学
阿尔瓦罗走后的第二天,朔州下了场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从半夜下到晌午。雨停时,空气里全是土腥味,混着青草味,吸一口,凉丝丝的直透肺里。
陈小乐站在衙署门口,看着街上积水映出的天光。几个半大孩子卷着裤腿在水洼里踩,啪嗒啪嗒的,水花溅起老高,妇人从屋里探出头喊:“小兔崽子!新换的鞋!”
孩子们哄笑着跑开。
“大人。”吴尘从里头出来,手里拿着厚厚一摞纸,“蒙学堂扩招考试的卷子都收齐了,您……现在看?”
“放那儿吧。”陈小乐没回头,“下午看。”
今天蒙学堂扩招考试,朔州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搞这种选拔,不考八股,考的是算术、格物、策论。考场设在蒙学堂的大院里,摆了三十张桌子,来了四十七个人——有朔州本地的,有从北边逃难来的读书人,甚至还有两个黑山部的年轻人,是勃帖大汗送来的,说是“学点汉人的本事”。
陈小乐去看了一眼,开考时天还没亮,院子里点着十几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照着那些伏案的身影。没人说话,只有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偶尔有人抬头喘口气,白气在冷空气里凝成一团雾。
石头也去了,不是去考试,是去出题——算术卷最后那道题是他出的:“一井深十丈,日渗水三尺。若用抽水机一台,每时辰抽水五尺,需几时可抽干?”
这题其实超纲了,但石头说:“能算出来的,才配用俺的机器。”
现在考完了,卷子堆在那儿,像座小山。
“对了。”陈小乐转身进门,“黑山部那俩小子,考得怎么样?”
“一个交了白卷。”吴尘苦笑,“说看不懂汉字,另一个……倒是都答了,算术卷做得不错,格物和策论就……”他摇摇头,“写的是草原文字,还没译。”
“译出来看看。”陈小乐在书案后坐下,“能来考,就是有心。”
吴尘应下,正要退出去,外头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柳轻尘。
三年没见,这人瘦了些,但精神还好,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肩上搭着个包袱,风尘仆仆的。见到陈小乐,他长长一揖:“大人,学生回来了。”
“坐。”陈小乐示意他坐下,又对吴尘道,“倒茶,热茶。”
柳轻尘没坐,先把包袱解了,从里头取出一摞书稿,整整齐齐摆在案上:“这是学生南下三年,所见所闻,所记所思。江南士林动向,七皇子军政安排,周家党羽名录……都在里头。”
陈小乐没急着翻,先打量他:“路上辛苦了。”
“还好。”柳轻尘这才坐下,接过吴尘递来的茶,捧在手里暖着,“就是过淮河时费了些周折,两边都在抓奸细,盘查得严。”
“七皇子那边,到底什么情形?”
柳轻尘喝了口茶,慢慢道:“表面风光,内里艰难。八万兵马是实,但粮草只够撑两个月。江南士族嘴上支持,真出钱出粮的没几家。周家断了漕运,粮道就靠长江水运,但水师孱弱,几次被劫。”
他顿了顿:“七皇子现在最缺两样:一是粮,二是能破城的重器,所以……”
“所以想起咱们了。”陈小乐接话,“他的使者什么时候到?”
“已在路上。”柳轻尘道,“学生赶在他们前头出发的,估摸着再有三五日就该到了。来的是七皇子心腹幕僚,姓韩,单名一个‘望’字。此人性情倨傲,但确有才干,大人需小心应对。”
陈小乐点头,又问:“江南士林对朔州,怎么看?”
“分三派。”柳轻尘伸出三根手指,“一派视朔州为‘奇技淫巧’,坏人心术,该禁;一派觉得新鲜,私下议论,但不敢明言;还有一小撮……”他放下手,“是真动了心。学生离金陵前,已有三四个年轻士子悄悄北上,说是要‘亲眼看看朔州新政’。”
“人呢?”
“在路上。”柳轻尘道,“学生怕引人注目,没与他们同行,估摸着这几日也该到了。”
陈小乐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远远的,像隔着一层纱。
“来了好。”他最后说,“让他们看,看明白了,想清楚了,愿意留就留,不愿留就回,朔州不拦人,也不强留人。”
正说着,外面又有人来报:今天来考试的人里,有个叫“巴图”的黑山部青年,考完后没走,在蒙学堂门口等着,说要见陈大人。
“让他进来。”
巴图二十出头,个子不高,但壮实,穿着黑山部常见的羊皮袄子,脸膛红黑,眼睛亮。进来后有些局促,右手抚胸行了个草原礼,汉话说得结结巴巴:“大人……我,巴图。”
“坐。”陈小乐让吴尘给他搬了凳子,“考得如何?”
“算术……会。”巴图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攥得紧紧的,“格物……不懂。策论……”他挠挠头,“写的是草原话,不知道对不对。”
柳轻尘好奇:“你写的是什么?”
巴图看他一眼,又看看陈小乐,见陈小乐点头,才开口:“写的是……火炮和骑兵,怎么一起用。”
“哦?”陈小乐来了兴趣,“说说看。”
巴图咽了口唾沫,努力组织语言:“我们草原打仗……骑兵快,来去如风。但攻城……不行。城墙高,马跳不过去。火炮……能轰墙,但笨,走不快。”
他比划着:“我想……能不能,骑兵带着小炮,跑得快的那种。遇到小寨子,不用等大军,几炮轰开门,骑兵冲进去。打完了,炮拆开,马驮着走。”
他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清楚。陈小乐和柳轻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讶异。
骑兵炮兵协同作战——这想法,超前了这个时代。
“炮太重,马驮不动。”陈小乐试探道。
“做小点。”巴图说,“不要打城墙,打门,打人,够用就行。一匹马驮不了,两匹,三匹。草原上马多。”
他越说越顺:“还有……炮不用铁做,用铜。铜轻,草原上缺铁,但不缺铜。我们部落东边就有铜矿,老人说,那是太阳神赐的。”
铜矿。陈小乐心头一动。
“你这些想法,”柳轻尘忍不住问,“跟你们大汗说过吗?”
巴图摇头:“大汗……只听老人的话。老人说,打仗靠刀,靠马,靠勇气。炮……是邪物。”
他说这话时,眼神黯淡了一下。
陈小乐看着他,忽然问:“你为什么来朔州?”
巴图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阿爷……去年死了。死在室韦人刀下。他不是战士,是放羊的。室韦人来了,他跑不快,就……死了。”
他抬起头,眼睛有点红:“我不想这样死,也不想我阿妈,我妹妹这样死。我听说朔州有炮,能打很远,能保护人。我就想……学。”
堂上一时安静。窗外又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无忧无虑的。
“你留下吧。”陈小乐开口,“考试的成绩不重要,从明天起,你去军营找熊猛,跟他学带兵。再去匠作营找石头,看他怎么做炮。把你刚才说的那些,慢慢想,慢慢试。”
巴图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下了,额头磕在地上咚咚响:“谢大人!谢大人!”
“起来。”陈小乐让他起来,“记住,在朔州,不兴跪,有话站着说。”
巴图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泪,却咧开嘴笑了,笑得憨憨的。
等他出去,柳轻尘轻声道:“大人,此人可用。”
“我知道。”陈小乐望着窗外,“草原上不只一个巴图,还有很多人,不想再拿命去换草场,换牛羊。”
他转身看向柳轻尘:“你回来得正好,考试的卷子,你和吴尘一起阅。挑出能用的人,不拘出身,不拘学问深浅,只要踏实,肯干,有想法。考中的,送去蒙学堂深造,优秀者结业后可推荐到匠作营、账房、文书处做事。”
“是。”
“还有。”陈小乐拿起柳轻尘带回的那摞书稿,“把这些整理出来,刻印成册。不要只给官府看,也给蒙学堂的学子看,给匠作营的工匠看,给军营的士卒看。让他们知道,南边在发生什么,天下在发生什么。”
柳轻尘郑重应下。
傍晚时分,陈小乐独自出了衙署,往蒙学堂走。
雨后的街道湿漉漉的,石板缝里长出细细的青草。街边店铺已经点起了灯,昏黄的光从门缝窗隙透出来,拉长了行人的影子。
蒙学堂还亮着灯,吴尘和几个老先生在阅卷,一张张翻着,时不时低声议论几句。院子里,几个考完的学子还没走,聚在廊下说话。看见陈小乐来,纷纷起身行礼。
“坐,都坐。”陈小乐摆手,“聊什么呢?”
一个瘦高的青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大人,我们在说……今天策论那道题。”
题是陈小乐出的:“若你为朔州吏员,当如何安民强兵?”
“说说看。”陈小乐靠廊柱站着。
几个人互相看看,还是那瘦高青年先开口:“学生觉得,当务之急是兴水利,垦荒田。朔州地广人稀,若有足够粮食,便能养更多民,更多兵。”
另一个稍胖的接话:“还要开商路,北通草原,西联西域,南接中原。货通有无,财自来。”
“工匠也要重赏。”第三个说,“今日考试,竟无工匠来考。学生以为,当设‘匠科’,专考格物制造,优异者授……呃,推荐为工坊管事。”
他们说着,陈小乐听着。等都说完了,他才问:“那你们觉得,朔州现在最缺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瘦高青年小心道:“缺……缺时间?”
陈小乐笑了:“对,缺时间。也缺人,缺钱,缺粮,什么都缺。”
他顿了顿:“但最缺的,是敢想敢干的人。是像你们这样,考完了试不回家睡觉,还在这儿琢磨‘若我为吏’的人。”
几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卷子好好阅。”陈小乐对屋里的吴尘喊了一声,又转向这几个学子,“你们也回去歇着吧。明天张榜,考中的自然好,没中……也别灰心。朔州的路长着呢,有的是机会。”
他转身离开,走出院门时,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议论声:
“大人真是这么想的?”
“废话,不然跟你说这些……”
声音渐渐远了。
夜色已深,天上一弯新月,细细的,像谁用指甲在天幕上掐了道印子。
陈小乐慢慢往回走,街上安静了,只有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一声,一声,稳稳的。
蒙学堂招生办了,新学开了,从草原来的巴图留下了,从江南来的士子也要到了。
种子一颗颗撒下去,不知道能发几颗芽。
但总得撒。
他抬头看了看那弯新月。
明天,该放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