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蝎带着他的几个心腹殿后。他脸上挂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偶尔低声和身旁的人交谈几句,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扫过黑纱的背影,扫过老僧怀中的木匣,扫过那些沉默的商队成员,尤其是在那个偶尔探出头的小女孩身上停留片刻。每当磐石回头用警告的眼神看向后方时,沙蝎又会立刻换上一种看似恭顺的表情,只是眼底深处的阴鸷从未散去。
“大姐头,” 磐石策马靠近黑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忧虑,“弟兄们的怨气……快压不住了。沙蝎那家伙,一直在下面煽风点火。” 他顿了顿,刚毅的脸上满是困惑和担忧,“还有……那个老和尚的匣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您……”
黑纱的目光依旧直视前方,没有看他,声音透过面纱,冰冷依旧:“不该问的,别问。管好你的人。”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打断了磐石的疑问。磐石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更加凝重,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他感觉到了黑纱身上那股比以往更甚的、拒人千里的冰寒,以及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压抑。
就在这时!
“呜——嗷——!” 凄厉的唿哨声再次撕裂了沉闷的空气!这一次,不是一道,而是从前方、左翼、右翼三个方向同时响起!尖锐、急促,充满了赤裸裸的杀意!
“敌袭!准备战斗!” 磐石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驱散了队伍的沉闷。他猛地拔出弯刀,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一夹马腹就要冲向前方。
“是‘秃鹫’的人!” 前方开路的沙匪发出惊惶的示警。秃鹫是另一股盘踞在塔克林边缘的凶悍沙匪,以残忍和贪婪着称。
“还有‘沙狼’!” 右翼的沙匪也发出了吼叫。沙狼是群更狡猾的鬣狗,惯于趁火打劫。
三股沙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石林的各个角落猛扑出来!他们显然早已埋伏多时,人数远超黑纱这一支刚刚经历战斗、人心涣散的队伍!刀光闪烁,箭矢破空,喊杀声、惨叫声瞬间充斥了狭窄的石缝!
“保护大姐头!守住商队!” 磐石狂吼着,一马当先,迎向冲得最猛的一股敌人。他的弯刀化作一片银色的死亡风暴,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硬生生挡住了第一波最凶猛的冲击,暂时稳住了前方阵脚。他像一块真正的磐石,死死钉在队伍最前方,为后方争取时间。
黑纱眼神一厉,瞬间从那种灵魂悸动的压抑中抽离出来,变回了那个令人胆寒的沙漠死神。她拔出腰间的弯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幽冷的弧光。“沙蝎!带你的人顶住左翼!其他人,跟我杀散右翼的沙狼!” 她的命令清晰而冷酷,带着惯有的高效。
然而,沙蝎的动作却慢了半拍。他和他的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的袭击打懵了,又或者……是刻意地犹豫、迟滞。他们慢吞吞地组织防御,面对左翼敌人的冲击,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甚至隐隐有后退的迹象。沙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混乱的战场,扫过奋力拼杀的磐石,最后又落在黑纱身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大姐头!小心后面!” 一声惊恐的呼喊从商队中传来!是那个小女孩的父亲,他看到了危险!
黑纱刚劈翻一个沙狼匪徒,闻声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秃鹫的悍匪,不知何时竟从石柱顶端悄无声息地滑下,手中淬毒的匕首闪着幽蓝的光,正狠狠刺向毫无防备、正背对着他指挥战斗的黑纱后心!距离太近,角度太刁钻!
千钧一发!
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同发狂的蛮牛,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猛地从侧面撞了过来!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轻响,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
是磐石!
他不知何时放弃了前方的阵地,硬生生用身体撞开了那个偷袭者!淬毒的匕首没能刺中黑纱,却深深扎进了磐石的侧肋!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得一个趔趄,而那偷袭者也被他撞得倒飞出去。
“呃啊——!” 磐石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反手一刀,将那个摔倒在地、试图爬起的偷袭者头颅斩飞!鲜血喷溅了他一身。
“磐石!” 黑纱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那是震惊,是难以置信!她看到那柄淬毒的匕首几乎完全没入了磐石的肋下,只留下一个乌黑的柄!
“大姐头……没事……就好……” 磐石咧开嘴,想笑,却咳出一大口带着黑沫的鲜血。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周围的敌人,握着刀的手青筋毕露,仿佛要将刀柄捏碎。剧毒在疯狂侵蚀他的生机。
“不!” 黑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磐石!她最信任的兄弟!为她挡下了致命一击!愤怒如同熔岩般在她胸中爆发!她发出一声尖厉的嘶鸣,手中的弯刀瞬间化作收割生命的紫电惊鸿!身影快如鬼魅,冲入右翼的沙狼群中,所过之处,残肢断臂纷飞,无人是她一合之将!她要杀光这些杂碎!
“稳住!给我杀!杀光他们!” 沙蝎此刻才像是“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他的人,仿佛刚才的迟滞只是错觉。他眼中却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疯狂快意。磐石这个碍事的石头,终于要碎了!
战斗在惨烈中接近尾声。秃鹫和沙狼的人终究是乌合之众,在黑纱狂暴的杀戮和沙蝎“及时”的支援下(尽管效率可疑),被逐渐击溃,丢下几十具尸体狼狈逃窜。
当最后一个敌人消失在石林深处,战场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垂死的呻吟。
黑纱第一时间冲到了磐石身边。这个如同山岳般可靠的男人,此刻靠着冰冷的石壁,瘫坐在地上。他胸前的衣襟被鲜血和毒血浸透,那柄淬毒的匕首还插在肋下,伤口周围一片骇人的乌黑,皮肤下的血管都变成了诡异的紫黑色。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但看到黑纱冲过来,他还是努力地聚焦。
“大……姐头……” 磐石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别……别难过……咱……咱是沙匪……刀头舔血……早……早晚……”
“别说话!” 黑纱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猛地撕开磐石伤口附近的衣服,看着那恐怖的毒伤,心沉到了谷底。这种剧毒,在这荒凉的塔克林,根本无药可解!她不是医生,她是带来死亡的妖女!
“咳咳……那……那老和尚……” 磐石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不远处沉默坐在驼车上的慧明,“他……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大姐头……你……你变了……但……但我觉得……这样……也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即将熄灭。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沾满血污的手,极其轻微地、笨拙地,似乎想拍拍黑纱的手臂,给她一点安慰,就像过去无数次并肩作战后那样。
但他的手,终究没能抬起来,在半空中无力地垂落。
那双曾经坚毅如磐石、永远充满忠诚和守护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凝固在望向黑纱的方向,仿佛要将她最后的身影刻入永恒。
“磐石……” 黑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她看着眼前这具迅速失去温度的魁梧身躯,看着那张熟悉却已灰败的面孔。那个永远挡在她身前,沉默寡言却绝对可靠的兄弟,那个在她做出荒谬决定后依旧第一个站出来压制混乱的磐石……没了。
就为了替她挡下那本该属于她的毒刃。
一种冰冷彻骨的痛,比任何刀剑加身都要尖锐百倍,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受伤的孤狼,瞬间锁定了人群中的三当家——沙蝎!
沙蝎正假惺惺地指挥手下清理战场,脸上带着“沉痛”。感受到黑纱那几乎要将他凌迟的目光,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换上一副更沉痛的表情,甚至想走过来“安慰”。
但黑纱的目光没有停留。那极致的悲痛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翻涌,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她猛地转向那些在战斗中瑟瑟发抖、此刻正惊恐抱成一团的商队成员!
就是他们!如果不是为了护送这群累赘!如果不是为了那个该死的木匣!磐石怎么会死?!怎么会?!
她握着弯刀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刀锋微微颤抖,发出细微的嗡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笼罩了那群惊恐的羔羊。她需要一个祭品!一个为磐石陪葬的祭品!
就在她几乎要失去理智,刀锋即将指向无辜者的刹那——
“呜……娘……娘……” 一声微弱、稚嫩、充满了无尽恐惧和悲伤的啜泣,像一根最细最尖的针,刺破了那狂暴的杀意。
黑纱的目光,循着声音,定格在人群最里面。
是那个小女孩。
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母亲怀里,小脸惨白,沾满了尘土和泪痕。她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没有了之前的好奇,只剩下纯粹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恐惧和巨大的悲伤。她的小手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襟,小小的肩膀因为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正落在磐石那失去生命的、魁梧却冰冷的尸体上。
就是那个沉默的、凶悍的叔叔……刚才……刚才拼命地保护着大家……现在……他躺在地上……不动了……
小女孩不懂什么是沙匪,不懂什么是恩怨。她只知道,那个看起来很凶、但似乎并不想伤害他们的高大叔叔,为了救那个“黑衣服阿姨”,死了。死得很惨。那乌黑的伤口,那凝固的鲜血,那失去光芒的眼睛……这一切对一个孩子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恐怖和巨大的悲伤。
那稚嫩的、绝望的啜泣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黑纱那颗被愤怒和悲伤灼烧得几乎要爆炸的心脏上,缓慢地、狠狠地割了下去。
嗡……
脑海深处,那沉寂了片刻的嗡鸣,再次极其微弱地震颤了一下。并非来自木匣,更像是……来自她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带着一丝……悲悯?
黑纱高高举起的弯刀,僵在了半空中。刀锋上,还滴落着敌人的鲜血。
她看着小女孩那双盛满了恐惧和悲伤的泪眼,看着磐石至死都望向她的、凝固的眼神……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焚天的怒火。
杀光他们……又如何?
磐石……能回来吗?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她缓缓地、缓缓地垂下了手中的刀。刀尖无力地拖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凌乱的痕迹。
她最后看了一眼磐石安详(或者说凝固)的面容,又看了一眼那蜷缩在母亲怀里、依旧在微微颤抖啜泣的小小身影。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黑纱蒙面,无人能窥见她的表情。只有那挺得笔直的背影,在夕阳拉长的血色光影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孤寂**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动摇**。
“收拾一下。” 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冰冷、沙哑,没有一丝温度,却也不再蕴含刚才那毁灭一切的杀意,“继续走。”
她翻身上马,黑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沉重的心绪,不安地打了个响鼻。黑纱的目光越过嶙峋的石柱,望向被夕阳染成一片凄艳血色的西方天际。
那里,是塔克林石林的出口,也是……更深的未知。
磐石之死,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也压在了黑纱刚刚被“东璃”之名撬开一丝缝隙的灵魂深处。裂痕,正在无声地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