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侃侃而谈的胡惟庸和杨宪,此刻都低下了头。
李善长捋着胡须,眉头紧锁。
一旁的刘伯温,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了一般。
这可是个千古难题。
豪强劣绅、官僚地主,他们有权有势。
有的是办法将百姓的土地变成自己的。
朝廷的法令,到了下面,往往会变成一纸空文。
看着沉默的群臣,朱元璋的眼神里,闪过失望。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父皇,儿臣有两个不成熟的想法。”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站在诸王前列的朱棡,缓步而出。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朱元璋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自己这个总能带来惊喜的儿子。
“哦?”
“你说说看。”
朱棡微微躬身,吐出了两个让满朝文武都感到无比陌生的词汇。
“户贴制。”
“以及,一条鞭法。”
这些话,让所有人心头都泛起了涟漪。
他们每个字都认识。
连在一起,却无人能解其意。
文官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茫然。
就连博览群书的翰林院诸学士,此刻也都在疯狂地思索着典籍,
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记载。
这是什么法子?
李善长捋着胡须的动作停滞。
刘伯温他微微抬起眼皮,一道精光射向朱棡,带着审视。
朱元璋紧紧盯着自己的儿子,眼神中的催促意味不言而喻。
“说清楚。”
“这两个,是甚么东西?”
朱棡挺直了脊背,声音依旧清朗。
“回父皇,要说清这两个法子,得先说说父皇刚才那个问题。”
“为何历朝历代,都逃不过土地兼并,民不聊生的死循环?”
他没有直接解释,反而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朱元璋没有不耐烦,只是沉声道:“说。”
“根子,在税上。”
朱棡一字一顿。
“我大明如今沿袭的,还是唐宋以来的两税法。”
“夏秋两季,按田亩征收田税,按人头征收丁税。”
“田税暂且不论,问题就出在这个丁税上。”
户部尚书闻言,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这可是他的业务范畴。
朱棡的目光扫过他,继续说道。
“人丁税,顾名思义,就是按人头收钱。”
“听起来很公平,一个脑袋一份税,对吧?”
他笑了笑,带着讥讽。
“可实际上呢?”
“一个家里有百亩良田的富户,和一个只有一亩薄田的贫民。”
“只要家里人口一样,交的丁税,就是一样的。”
“这公平吗?”
“富者田连阡陌,却只需与贫者缴一样的丁税。”
“贫者无立锥之地,却要承担与富者相同的税负。”
“长此以往,贫者愈贫,愈贫就愈交不起税。”
“最后只能卖掉仅有的薄田,沦为流民,或者给地主当佃户。”
“而富者呢,愈富,便愈有钱去兼并土地。”
这番话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在场的都是人精,谁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千百年来,早已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无人想过要去改变。
朱元璋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他就是从最底层的贫民爬上来的,他太懂这种不公了。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朱棡话锋一转。
“最关键的是,人是活的,田是死的。”
“田亩有多少,画在图上,记在册里,跑不了。”
“可人呢?”
“一个村子,报上来一百户,三百口人。”
“可实际上,可能有一百二十户,四百口人。”
“多出来的人去哪了?”
朱棡的声音陡然拔高。
“被那些豪强劣绅、官僚地主,藏起来了!”
“他们将这些失地农民变为自己的佃户、家奴。
“这些人不用向朝廷纳税,只需要给地主交租就行。”
“如此一来,朝廷的税收越来越少,国库空虚。”
“而地主豪强的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可以豢养私兵,与朝廷分庭抗礼!”
“这,才是动摇国本的祸根!”
“说得好!”
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站了起来,双目炯炯,死死地盯着朱棡。
“咱就知道!咱就知道问题出在这!”
“咱当年……咱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情绪有些激动,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继续说!你的法子,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很简单。”
朱棡迎着朱元璋灼热的目光,缓缓吐出四个字。
“摊丁入亩。”
“将复杂的人丁税,全部废除。”
“将其总额,按照一定的比例,分摊进田亩税之中。”
“从此以后,朝廷收税,只认一样东西。”
“那就是田!”
“谁的田多,谁就多交税。”
“谁的田少,谁就少交税。没有田的,就不用交税!”
所有人都懵了。
废除人丁税?
自古以来,人头税都是国家赋税的重要来源,从未有哪个朝代敢将其废除。
李善长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张着嘴,胡子一颤一颤的。
作为中书左丞相,他瞬间就明白了这“摊丁入亩”背后蕴含的能量。
这……这是在刨地主豪强的根啊!
但同时,这又是充实国库,解放民力,让国家长治久安的法子!
他看向朱棡的眼神,已经变成了震惊。
这个三殿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划时代……这简直是划时代的创举!”
李善长嘴唇哆嗦着,忍不住喃喃自语。
然而,一片震惊之中,刘伯温却再次出列。
他对着朱棡微微躬身,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晋王殿下,下官有一问。”
“摊丁入亩,固然是惊世良策。但正如殿下所言,田是死的。”
“豪强地主,完全可以凭借财力,继续兼并贫民的土地。”
“如此一来,他们的田更多,税负更重。”
“为了转嫁税负,他们只会更加疯狂地压榨佃户,收取更高的地租。”
“到头来,贫民的日子,岂不是更加艰难?”
“这土地兼并的问题,似乎……还是没有解决?”
刘伯温的问题,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火热的心头。
是啊。
税虽然都摊到田里了,但土地还是可以买卖的。
富人把穷人的地买光,然后把税负成本加到地租里,让佃户承担。
最后的结果,好像没什么变化。
刚刚还一脸狂喜的朱元璋,眉头也重新皱了起来。
面对刘伯温的诘问,朱棡却笑了。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有此一问。
“刘大人所言极是。”
“所以,‘摊丁入亩’只是第一步。”
“想要遏制土地兼并,就需要请出我的第二个法子了。”
“户贴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