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峥听着衙役简短的汇报，又扫了一眼堂下证物，几根鸡毛和一个破洞的鸡笼，嘴角抽了抽。
再结合两位妇人语无伦次却细节丰富的陈述，心中已然明了。
他不耐烦听那些无谓的争吵，直接打断，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李氏，你言鸡为你家所养，却连其每日何时归笼、嗜食何种菜叶都言语含糊。王氏，你道鸡笼破损，然昨日西市确有野猫窜扰记录，破损未必是鸡自内而出。但此鸡翅根有旧伤，与王氏所述三月前被瓦片所伤吻合，且其唤鸡之声，鸡有回应之态。据此推断，此鸡当归王氏。李氏，你或为家禽走失焦急，然不可妄指他人。此事就此了结，退下！”
他逻辑清晰，证据指向明确，判决干脆利落。
两位妇人，尤其是理亏的李氏，在陆峥的气势和有理有据的判断下，竟也生不出反驳之心，嘟囔着行了礼便退下了。
一场闹剧，瞬间平息。
明言知站在一旁，看着陆峥这行云流水、果断非常的处事风格，一双大眼睛里顿时迸发出崇拜的光芒，亮晶晶地聚焦在陆峥身上。
哇！这个哥哥好厉害！比温哥哥断案还利索！比唐叔叔（唐瑾他爹）训人还有气势！
他完全没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心底的“好哥哥榜”上，又悄然添上了一个新的名字，陆峥。
远在翰林院加班、莫名打了个喷嚏的徐明瑞，此刻还不知道，他“专属哥哥”的地位，即将面临一位刑部酷吏的新一轮潜在挑战。
处理完鸡毛蒜皮，陆峥的目光重新落回这五个让他头疼又觉得有些奇特的少年身上。
让他们继续待在这里听妇人吵架？
显然不行。
直接让他们参与大案要案？
资历太浅，风险太大。
陆峥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
他需要一件既能磨磨他们过于活泼的性子，又能让他们真正接触到刑部核心事务，且容错率极低的工作。
他看向五人，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肃穆：“既然尔等已见识过刑部日常，便该知刑名之事，关乎人命，非同儿戏。从明日起，你五人便去案牍库，将今年已由三法司复核过、秋后待决的死刑卷宗，再重新复核一遍。”
“什么？”
钱尚下意识低呼一声，连唐瑾都瞪大了眼睛。
复核死刑卷宗？！
这和他们想象的查案破案、缉拿凶犯完全不同，甚至是刑部最枯燥、也最沉重的工作之一！
陆峥无视他们的惊讶，继续道：“要求很简单：逐字逐句审阅案卷，核对证供、物证、律法适用，若有任何疑点、矛盾、或是程序疏漏，无论大小，皆需记录在册，呈报于我。记住，尔等笔下所书，或许关乎一条人命是否枉死，或是一个罪徒是否侥幸。需慎之又慎，不得有丝毫轻慢懈怠！”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秤砣，重重压在了五人心上。
刚才因为一只鸡而引发的轻松嬉闹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
程文简和李弈神色凝重地点头，唐瑾和钱尚也收起了散漫。
而知知，虽然觉得这差事远不如听街头八卦有趣，但看着陆峥那严肃无比的眼神，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是，陆大人。”五人齐声应道。
陆峥看着他们瞬间变得谨慎起来的态度，微微颔首。
就从这生死文书开始了解吧。
从喧嚣嘈杂、充满烟火气的前衙，转到阴凉肃静、弥漫着陈旧墨香与淡淡防蛀药草味的案牍库，五人小组仿佛一步从市井跨入了森罗殿。
负责管理案牍库的老书吏，沉默寡言，只是抬了抬眼皮，确认了陆峥的手令，便默不作声地将他们引到库房深处一间独立的静室。
静室中央的长条案几上，已然堆起了五摞半人高的卷宗，纸张泛黄，卷边磨损，无声地诉说着其承载的沉重。
“这些，便是今年秋决待核的卷宗副本。按规制，需独立复核，不得交谈。每日辰时入库，酉时出库，不得将卷宗带离。”
老书吏干巴巴地交代完规矩，便佝偻着背离开了，留下五人面对那如同小山般的卷宗。
静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沉重的呼吸声。
起初，钱尚还试图用他八卦的眼神在字里行间寻找些离奇情节，唐瑾也盼着能看到些江湖仇杀的快意恩仇。
但很快，他们便笑不出来了。
卷宗里没有传奇，只有冰冷的事实、残酷的动机和绝望的结局。
有的是为几斗米争执失手打死邻人的佃户；有的是被逼到绝境、愤而杀夫的下堂妇；有的是劫道害命、手段残忍的悍匪；也有看似证据确凿，却总让人觉得哪里透着别扭的“铁案”……
每一份卷宗背后，都是一条或将终结的生命，以及数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程文简看得最快，也最是冷静，但他紧抿的嘴唇和偶尔在某个证据链环节停留过久的目光，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弈则更加沉默，指尖划过那些描述伤口、尸检的段落时，会微微停顿。
唐瑾看着一份描述边境冲突中杀死劫掠胡商的卷宗，眉头紧锁。
钱尚早已没了开始的兴致，圆脸上罕见地没了笑容，看着一份因田产纠纷而引发的灭门惨案，脸色都有些发白。
而知知，他看得极慢。
他不再是那个只爱听热闹故事的少年。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遇到不懂的律法术语，会默默记下，打算回去查阅；
看到证人口供中前后矛盾之处，会用特制的、不留痕迹的纸条做上标记；
读到那些因为贫穷、因为冤屈、因为一时冲动而铸下大错的案情时，他会托着腮，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久久不语。
【三三，律法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是为了惩罚，还是为了……公正？】他忍不住在心里发问。
系统1033没有给出答案，它知道崽现在到了观念塑造的重要时候，需要的不是别人的干涉，而是自己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