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帝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直接对着下首的太子开腔：“知知可是先去的崔老爷子府上碰了一鼻子灰，现在肯定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昊儿，你确定，要由你来跟他解释这潭浑水？”
明若昊连头都没抬，笔走龙蛇，在一份奏折上写下批注，语气平淡无波。
只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不然呢？难不成父皇您去说？”
景和帝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莫挨老子”的表情：“朕才不去做这个恶人。朕在知知心里，可是最和蔼可亲、有求必应的皇爷爷！这种打破小孩子天真幻想、揭露现实冰冷残酷的得罪人的活儿，当然是你这个当伯父的来干。”
他甚至还往龙椅里靠了靠，摆出一副“朕只管坐镇，麻烦事儿子上”的悠闲姿态，顺手还端起旁边的茶盏，惬意地呷了一口。
明若昊笔下未停，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这个父皇，惯会在孙子面前装好人，把棘手事都推给他。
“让他去偏殿等着吧。”太子殿下终于搁下笔，淡淡地对内侍吩咐道，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躲肯定是躲不过的，六部观政也只剩下最后一关了，临门一脚的事。
知知的表现他很满意。
知知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他遇到问题时，哪怕最初动机只是为了偷懒或其他目的，其思考的角度和最终提出的方案，往往都隐隐带着上位者的格局和对民生实际的关切。
在户部整顿盐引旧账，在吏部无心插柳推动考绩，在礼部创办报纸引导舆论，在兵部、工部拿出利国利民的军粮和水泥……这孩子身上，有着一种潜质。
聪慧而不失赤诚，懂得利害却保有良善，能在复杂的局面中找到关键的破局点。
太子缓缓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准备前往偏殿。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时，身后传来景和帝的声音，那惯常带着几分戏谑的语调此刻沉静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属于帝王和父亲的郑重：
“昊儿，”景和帝凝视着儿子挺拔的背影，“决定好了吗？一经定下，再难更改哦。”
明若昊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他当然明白他父皇话中的深意。
今日，若他将这朝堂风波背后的布局、将那些冰冷残酷的权衡与抉择，原原本本地剖析给知知听，就意味着他正式将这位侄儿纳入了权力继承的核心圈层，是在用事实而非言语，向知知、也向他自己确认——明言知，就是他选定的下一任储君。
父皇可以容忍他自己选定继承人，但一旦明确，就绝不允许朝令夕改、中途反悔。
尤其是，他选中的是知知，是父皇真心疼爱的孙子。
父皇绝不会让知知未来陷入那种“被选定又被放弃”的两难与尴尬境地。
一旦认定了，那就是铁板钉钉，再无转圜。
明若昊微微吸了一口气，侧脸的线条在殿内明暗交错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冷硬。
他没有丝毫犹豫，只留下四个字，清晰而坚定：
“买定离手。”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停留，迈步出了正殿，朝着偏殿走去。
他这个人，向来如此。
谋定而后动，一旦落子，便无悔棋之意。
明言知，就是他审时度势、权衡所有后，定下的，也是唯一选定的，下一任储君。
明言知被内侍恭敬地引到偏殿，那股凭着冲动直奔皇宫的劲头稍稍冷却后，理智回笼，顿时觉得自己的做法确实有些欠妥。
他这样冒冒失失跑来，一副要质问皇爷爷和皇伯父的架势，实在是不太体面，甚至有些恃宠而骄了。
小家伙脸上开始发红，脚尖不自觉地碾着地面，心里打起了退堂鼓：要不……还是改日再来？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开溜，偏殿的门却被推开，太子明若昊迈步走了进来。
一看到来人是皇伯父，而不是预想中或许更好说话的皇爷爷，明言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再偷眼瞧瞧皇伯父的脸色——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深邃的眼睛落在他身上，却让他感觉莫名的压力，仿佛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被看了个透穿。
紧张之下，明言知脑子一抽，脱口而出了一句在民间最常用、在此时此地却显得无比突兀的问候：“皇、皇伯父……您……您吃了吗？”
“……”
饶是太子殿下心深似海、算无遗策，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问候噎了一下。
他脚步微顿，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还没换下来的别扭太监服、一脸讪笑的小侄子，内心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动摇。
要不……他再认真想想？这孩子怎么关键时刻看起来愣头愣脑的？
明若昊果断忽略了那句不合时宜的寒暄，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开门见山，直接将话题拉回了正轨，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说说吧，在崔老先生那里，问出了什么？”
明言知瘪着嘴，脑袋耷拉着，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都知道我去了哪儿…还问我问出了什么…问了你们又都不说，一个个都打哑谜……”
太子虽然没听清他具体叽里咕噜些什么，但看那表情和神态，就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爱听的话。
他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深究这点小辈的牢骚，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孤料想，崔老爷子应该什么也没跟你说吧。”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知知那身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太监服上，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甚至，没等你多问几句，就直接让人把你‘请’出了门。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