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基地的路程比去时安静得多。
装甲运载车在逐渐恢复正常的废墟间穿行——二号碎片被封装后，其失控的规则辐射开始收敛。
那些空间折叠现象正在缓慢平复，结晶化的生物停止扩张，空气中非自然的和声效果也逐渐消散。
但这种“恢复”并非回归原状：被扭曲过的物理法则留下永久的疤痕，地面上的几何图案不会消失，某些区域的时空结构依然脆弱如即将破碎的玻璃。
更深刻的变化发生在小队成员心中。
2.7%。
那个数字像冰冷的钢钉，敲进每个人的意识深处。
李琴坐在车厢角落，无意识地抚摸着身上那些银色几何疤痕——那是她被碎片“净化”后留下的永久印记。
她的眼神空洞，盯着车厢内壁某处，仿佛在计算那2.7%中自己占多少分量。
王默反复检查着封装碎片的稳定箱数据，动作机械而精准，但苏婉清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这位技术专员曾经相信数据、概率、可计算的未来，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连高维存在都判了死刑的文明概率。
只有罗战依然坐得笔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窗外，仿佛2.7%这个数字只是又一个需要攻克的战术目标。
但苏婉清看见，他握枪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赵小玥坐在车厢中央，闭着眼睛。
她的意识在同时处理多层信息：身体的恢复进度，与利维坦维持连接的稳定性，碎片封装后对环境规则的持续影响，还有……那个加密信息包中尚未解封的内容。
她知道得比别人更多。
信息包在手术中只自动解封了第一部分——关于生存概率和三个残酷方案。
但还有大量数据被层层加密，需要特定条件或她的意识深度达到某个阈值才能访问。
她能感知到那些数据的存在，像深海下的冰山，庞大而危险。
“你在想什么？”苏婉清轻声问，在她身边坐下。
赵小玥睁开眼睛。淡金色的瞳孔在昏暗车厢里像两盏微弱的灯：“我在想，记录者为什么要给我们看那个概率。”
“它不是说吗？生存率低于5%就会自动解封。”
“但它完全可以选择不给。”赵小玥的声音很轻，只有苏婉清能听到，“它是高维观测者，协议再严格，也有操作空间。它刻意让我们看到绝望的概率，一定有目的。”
苏婉清皱眉：“为了打击我们的士气？让我们放弃？”
“也许正相反。”赵小玥看向车窗外正在缓慢“愈合”的废墟，“也许是为了……激发某种反应。记录者说过，文明的本质是创造‘不可能’，这是所有观测模型中唯一无法完全量化的变量。它可能想观察，当明确知道自己只有2.7%的生存率时，一个文明会如何选择。”
“把我们当成实验样本？”
“我们一直都是样本。”赵小玥苦笑，“对织命者，对记录者，甚至对利维坦来说都是。区别只在于，有些存在想消灭我们，有些想研究我们，还有些……可能想看看我们最终能变成什么。”
车辆驶入基地外围警戒区。
规则屏障检测到封装碎片的稳定波动，自动开启入口通道。
当车辆最终停在深埋地下的接收区时，江季黎已经带着沈鸿、周启明和陆岩等在那里。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庆功的言语。所有人都从先期传回的数据中看到了那个数字。
2.7%。
江季黎的目光扫过小队每个人疲惫的脸，最后落在被小心翼翼抬下车的规则稳定箱上。
箱子表面的监控屏显示着碎片的状态：稳定、休眠、规则辐射收敛在安全阈值内。
“手术成功。”她这句话是对所有人说的，但眼睛看着赵小玥，“辛苦了。”
然后她转向沈鸿：“立即将碎片转移至深层隔离舱，启动全面分析。我要知道它的完整功能、潜在风险，以及……能否逆向解析出对抗织命者同化的方法。”
“明白。”
“医疗组，为回收小队进行全面检查和心理评估。”这次是对苏婉清，“特别是赵小玥和李琴，她们的规则接触程度最高，需要重点监测。”
安排有条不紊地下达，但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紧绷的气氛。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议题还没有被提起。
会议室里，当核心人员坐定时，江季黎直接在中央全息屏上投影出了那个数字：
文明三年生存率：2.7%
下面是记录者提供的三个方案，以及各自的代价。
会议室陷入长久的沉默。
陆岩第一个开口，声音沙哑：“所以，我们之前的所有牺牲、所有努力，最终只换来……不到百分之三的概率？”
“这是基于当前信息模型的预测。”沈鸿试图用科学家的冷静来缓冲冲击，“但模型有局限性。记录者也说了，概率不是绝对的。”
“但它敢给出来，就说明有相当高的置信度。”周启明看着那三个方案，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轮椅扶手，“而且这三个‘提升概率’的方案……每一个都是在让我们放弃一些本质的东西。”
江季黎的目光落在赵小玥身上：“记录者给你的信息包里，还有更多内容吗？”
“有，但大部分被加密了。”赵小玥如实回答，“需要特定条件才能解封。但我知道的是，关于织命者真实目的和‘契约异物’完整功能的数据就在里面。”
“条件是什么？”
“还不完全清楚。”赵小玥闭上眼睛，体表的蓝色脉络微微发光，“但我能感觉到……与我自身的意识演化程度有关。当我更接近‘完整的融合体’时，更多的数据会自动解封。”
这句话让苏婉清心头一紧：“小玥，你的意思是，你必须继续深化与利维坦的融合，才能获得关键情报？”
“可能是这样。”赵小玥睁开眼睛，淡金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也可能，这是一个……双向选择。记录者在测试，我——或者说我们——会选择哪条路。”
沈鸿调出了一组新数据：“关于碎片的分析有初步结果了。‘生命筛选器’的核心功能确实是环境净化与生物适应性调整，但它的运作机制比我们想的更……精妙。”
全息屏上显示出碎片的内部规则结构。那是一个复杂到令人头晕的多维网络，每一个节点都对应着一种环境参数或生物特征。
“它不是在简单地‘杀死杂质’。”沈鸿放大其中一个节点，“而是在进行动态的规则匹配。比如这里——它对某种入侵植物的处理方式不是直接消灭，而是调整局部环境的土壤成分、微生物群落和光照条件，让这种植物自然枯萎，同时让本土植物获得竞争优势。”
他调出另一个节点：“对动物种群的调整更加精细。它能识别某个物种的基因多样性阈值，当多样性过低时，会微妙地提高变异率；当种群数量过剩时，会通过调整食物链关系来自然调节。整个过程完全自主，不需要外部指令。”
周启明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如果它能正常工作，整个地球生态会是一个自我调节、自我修复的完美系统？”
“理论上是的。”沈鸿点头，“但现在的问题有两个：第一，碎片本身受损，功能不全；第二，即使它完整，也需要一个‘操作者’来设定总体目标——是让生态回归某个历史时期的状态，还是适应新的规则环境？这是价值判断，不是技术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赵小玥身上。
作为目前唯一能与碎片建立深度连接的人，她很可能就是那个潜在的“操作者”。
“还有另外两块碎片。”江季黎将话题拉回正轨，“按照记录者的模型，获取至少两块碎片可以提升生存率至8.9%——虽然依然很低，但已经是三倍的增长。”
陆岩皱眉：“但那个方案要求用碎片作为筹码与织命者谈判。且不说谈判失败概率高达67%，就算成功了，我们又能得到什么？苟延残喘的‘保护’？”
“不是保护。”赵小玥突然说，她右眼的星形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在解析某种深层信息，“是……规则层面的‘停火协议’。织命者的目标是建立绝对秩序，但如果它发现彻底消灭我们的代价高于收益，可能会同意某种程度的共存。”
“什么代价？”罗战问。
“利维坦。”赵小玥的声音变得有些空洞，“如果织命者要完全同化地球，就必须彻底压制或消灭利维坦的规则体系。但利维坦是这颗星球的古老意识，与地核、地幔、整个行星生态系统深度绑定。强行抹除它，可能引发整个地球的规则崩溃——这是织命者不希望看到的，因为它的目标是‘秩序化’，不是‘毁灭’。”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如果我们能证明，与人类-利维坦融合体共存，比强行抹除更符合‘秩序最大化’的原则，织命者可能会选择妥协。而核心碎片……就是谈判的筹码。我们可以用碎片来修复地球的部分规则创伤，证明我们的‘价值’。”
这个推论让会议室陷入新一轮沉思。
“那么问题回到原点。”江季黎总结，“我们需要尽快回收另外两块碎片。一号碎片在燕京废墟地下，有幸存者聚居地；三号碎片在西南山区，有未知守护者。哪一块优先级更高？”
周启明调出档案：“根据赵小玥之前的解析，三号碎片的功能与‘记忆’相关，而且被某个有意识的存在守护着。从战略角度看，这块碎片可能包含关于利维坦、甚至关于织命者的关键历史信息。但风险也最大。”
沈鸿补充：“一号碎片‘地脉温床’相对稳定，如果回收成功，可以直接解决我们的能源危机，甚至可能修复基地周边的地质结构。这是更实际的短期收益。”
争论开始升温。有人主张优先获取实用资源，有人主张探索可能的关键信息。
就在讨论陷入僵局时，基地的警报突然响起。
不是外部攻击警报，而是“归墟”核心的规则波动警报。
沈鸿立刻调出监控数据，脸色骤变：“利维坦的意识活动正在加剧！它在……主动联系‘归墟’！”
全息屏上，“归墟”内部的规则流动模式发生剧烈变化。
原本混沌的平衡被打破，一股古老、磅礴、充满压迫感的意志开始浮现。
那不是攻击，而是某种……“呼唤”。
更准确地说，是在呼唤赵小玥。
赵小玥猛地站起来，她体内的蓝色脉络全部亮起，淡金色的瞳孔几乎要透出光来：“它在说……‘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到了？”苏婉清警觉地问。
“对话的时间。”赵小玥的声音开始出现双重回音——她的意识和利维坦的意识正在同步，“它给了我们回收第一块碎片的机会，作为‘诚意证明’。现在它要看到结果，并且……开始真正的对话。”
她转向江季黎，异色双瞳里同时闪烁着人类的责任感和古老存在的威严：
“我必须去‘归墟’核心。现在。”
江季黎只犹豫了一秒：“批准。沈鸿、苏婉清陪同。陆岩，提升基地警戒级别。其他人继续分析碎片数据，制定下一步回收计划。”
一行人匆匆离开会议室。
走向“归墟”控制中心的路上，赵小玥感到体内的变化在加速。
蓝色脉络像生长的根系般向深处蔓延，她的感知在扩张——不是通过五感，而是通过某种更深层的、与星球本身的连接。
她能“听到”地核缓慢的转动，能“感觉”到大陆板块的细微移动，能“闻到”深海中火山喷发的硫磺气息。
这些感知不是图像或声音，而是直接的规则认知，一种超越语言的、纯粹的信息流。
同时，那个加密信息包开始自行解封第二部分。
这一次涌入的，是关于织命者“契约异物”的详细数据：
它的位置、结构、运作原理，以及——最关键的——它与三块核心碎片的隐藏连接。
数据显示，“契约异物”不是简单地插入地球规则的“异物”，而是一个精密的“转换接口”。
它的一端连接着织命者本体的规则体系，另一端……连接着三块碎片所在的位置，像一个三角形的三个锚点。
如果三块碎片全部被激活，“契约异物”将自动启动第二阶段功能：不是同化，而是……“收割”。
织命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慢慢同化地球。
它在等待人类——或者说，等待某个能激活碎片的文明——帮它收集齐三块碎片，然后用它们作为能量，一次性将整个地球拖入它的秩序维度。
而那个触发条件，记录者的数据冰冷地显示：
“当三块核心碎片与‘契约异物’的距离均小于100公里，且至少一块碎片处于激活状态时，收割程序自动启动。倒计时：72小时。”
赵小玥在控制中心门口停下脚步，脸色苍白。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记录者要给她们看那2.7%的概率。
不是因为人类只有这么低的生存率。
而是因为……
如果她们继续按照现在的路径走下去，主动收集碎片，那么连这2.7%的概率，都将归零。
织命者的陷阱，从三百年前埋下碎片的那一刻，就已经布好。
而现在，她们已经拿回了第一块。
距离触发末日，只剩下……两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