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的吉林,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进九月,地里没收上几颗粮食,霜就把残存的苞米杆子打成了黑褐色。风像剔骨的刀子,穿过福贵家糊了三次仍然漏风的窗户纸,在土炕上那个汉子的额头上刻下细密的汗珠。
福贵躺了半个月了。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再后来,整个人像被抽了筋,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老刘头来看过,摇头说怕是痨病,没药治,只能看命。福贵的媳妇秀兰把家里最后半袋高粱米换了二两红糖,冲水喂他,那点甜味刚进喉咙就被血腥气淹没了。
他们有个刚满月的儿子,取名叫满仓。这名儿是福贵在还能下地时取的,他说等开春了,他要开荒,要种地,要让满仓这辈子粮仓都是满的。现在满仓在秀兰怀里哭,声音像小猫,秀兰的奶水早就干了,只能喂点米汤。
这天夜里,风特别大。院子里那棵老榆树的枝杈敲打着房檐,像有人在试探着要进来。秀兰抱着满仓蜷在炕角,福贵在昏睡中突然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房梁。
“谁?”他声音嘶哑。
门开了,又好像没开。一个瘦高的影子站在炕沿前,背着光,看不清脸。只看见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肩上搭着个褪色的药箱。
“听说你家有病人。”那人的声音尖细,像铁丝刮过陶罐,“我是个走方的郎中。”
秀兰吓得抱紧孩子,福贵却挣扎着撑起身子。他太想活下去了,为了秀兰,为了满仓。郎中伸出手搭脉,那手指细长,指甲缝里藏着黑土。他的脸凑近煤油灯时,福贵看见他鼻尖特别尖,眼睛很小,眼珠子在昏黄的光里泛着琥珀色。
“能治。”郎中收回手,“但我这方子不寻常,要用亲人十年阳寿来换你这条命。”
福贵愣住了。秀兰“扑通”一声跪下来:“大夫,用我的,用我的阳寿!”
郎中摇摇头,尖细的声音里透着古怪的笑意:“得是至亲血脉,刚满月的婴儿最合适,阳气初生,十年阳寿,刚好够治你的病。”
满仓似乎感应到什么,突然放声大哭。秀兰死死抱住孩子,看向福贵,眼里满是哀求。
福贵看着妻子怀里那个小小的生命,又看向墙角那口空米缸,想起自己倒下前,秀兰已经三天只喝凉水充饥。他闭上眼,咬得牙床出血,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换。”
郎中笑了,露出一排细密的黄牙。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把银针,针尖在油灯下泛着冷光。他让秀兰抱来满仓,用针在婴儿脚心轻轻一刺,挤出一滴血珠,那血珠竟不落下,悬浮在针尖上。他又刺破福贵的指尖,两滴血在半空中相遇,融成一粒暗红色的珠子。
“契约成了。”郎中把那血珠按进福贵胸口。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胸口扩散到四肢百骸,福贵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秀兰趴在炕沿睡着,满仓在她怀里也睡着了。福贵惊奇地发现,胸口不闷了,喉咙不痒了,身上有了力气。他坐起来,甚至觉得饿了。
秀兰被惊醒,看见他能坐起来,又哭又笑。福贵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低声说:“熬点粥吧,我饿了。”
从那天起,福贵一天天好起来,能下地了,能吃饭了。但满仓却开始不对劲。原本白胖的孩子一天天消瘦下去,夜里总哭,那哭声不是婴儿应有的啼哭,而是断断续续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着脖子的呜咽。村里的老人来看,都摇头,说这孩子“没根”,怕是养不大。
福贵心里明白,却一个字不敢说。每当夜深人静,他抱着日益轻飘飘的儿子,总觉得怀里像揣了块冰,那股寒意从满仓小小的身体里透出来,直钻进他骨头缝里。
一年,两年,满仓勉强活着,却总是病。三岁才会走路,五岁还说不清话。村里的孩子都不跟他玩,说他身上有“味儿”,像陈年地窖里的土腥气。福贵拼命干活,开荒、打零工,挣来的钱全给满仓买药。秀兰的头发不到三十就白了一半,她总说:“这孩子是来讨债的。”
福贵听了,心如刀绞。
满仓十岁那年的春天,吉林大旱,地裂得像龟壳。满仓生日那天,福贵从镇上赊了半斤白面,秀兰做了碗面条。满仓吃了几口就吐了,当晚开始发高烧,说明话。福贵冒雨去请老刘头,老刘头把了脉,叹气说:“准备后事吧,这孩子阳火快熄了。”
雨越下越大,敲在窗上像无数小拳头。福贵跪在炕前,握着儿子滚烫的小手,第一次说出了那个秘密。秀兰听完,没哭没闹,只是呆呆地看着福贵,那眼神比骂他打他还让他难受。
“十年阳寿……”秀兰喃喃自语,“今天正好是满仓十岁生日。”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诡异的笑声,像夜猫子叫。福贵冲出去,看见院子里站着那个瘦高的影子,还是十年前那身打扮,肩上挎着药箱。
“时辰到了。”郎中的眼睛在雨夜里发着幽光,“我来收债。”
福贵抄起门边的铁锹:“你骗我!你说用十年阳寿换我的命,没说这十年是他活着的时间!”
“有区别吗?”郎中歪着头,那动作不像人,“他活了十年,你活了十年,很公平。”
“把我的命拿回去!把我的命还给他!”福贵抡起铁锹砸过去,铁锹却穿过郎中的身体,砸在泥地上。郎中化作一团黄烟,消散前留下一句话:“契约已成,血债血偿,这是规矩。”
回到屋里,满仓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秀兰抱着儿子,哼着他婴儿时常听的摇篮曲。福贵跪在炕前,把头磕在冰冷的地上,一遍遍说:“爹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
满仓在黎明前断了气。那天天亮得特别慢,窗纸泛白时,福贵看见儿子小小的脸上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秀兰没掉一滴泪,只是仔细地给满仓擦洗身体,换上唯一一套没补丁的衣服。
下葬那天,村里来了几个老人帮忙。挖坑时,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物,扒开土,竟是一窝黄皮子的骸骨,大大小小七八只,围着中间一只特别大的,那大黄皮子的头骨上,有道明显的裂痕。
老刘头的爹也在场,他盯着那窝骸骨看了半天,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五九年闹饥荒,有人在这片地里挖到一窝黄皮子,大的被打死了,小的饿死在窝里。那年月,人都活不下去,谁还管畜生。”
福贵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郎中”指甲缝里的黑土,和那身洗得发白的长衫下隐约可见的黄色毛发。他瘫坐在坟坑边,哭不出声,只觉得胸口那个被按进血珠的地方烧灼般的疼。
后来,福贵和秀兰又活了二十多年。他们再没要孩子,福贵变得沉默寡言,只在每年满仓忌日,他会一个人跑到坟前坐一天。村里人说,福贵有时会自言自语,说些“债还清了没有”之类的胡话。
秀兰先走的,临终前握着福贵的手说:“我不怪你了,那年月,谁不想活呢。”
福贵活到七十三,无疾而终。有人收拾他遗物时,在他枕头下发现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撮枯黄的动物毛发,和一根细长的、生锈的银针。
那年饥荒,吉林饿死不少人,活下来的也都带着各种各样的伤。有人说,苦难年头,那些东西也饿,也出来找食吃。人与它们做的交易,从来都不是买卖,而是献祭。只是祭品有时是粮食,有时是牲畜,有时,是比命还珍贵的东西。
福贵下葬那天,又有人看见一只黄皮子在他坟头转了三圈,然后消失在暮色里。那黄皮子走路的样子,像一个背着药箱的郎中,摇摇晃晃,走进了再也无人能追讨的岁月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