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得御苑的桂树沙沙作响,苏蘅望着井中翻涌的黑浪,腕间藤纹的灼痛忽然化作一片温热。
她下意识攥紧掌心里的玉牌,指尖触到火焰纹路的刹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芬顺着经脉窜入脑海——像是春晨沾露的铃兰,又像极了她初醒时,青竹村后山老槐树底下那株开得正好的野蔷薇。
“苏蘅。”萧砚的声音裹着夜露的凉意,落在她发顶。
他不知何时收了长弓,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寒铁剑。
剑穗上的红珊瑚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倒比影公溅在青石板上的血珠更艳几分。她转头,正撞进他沉如深潭的眼底。
那潭水本冻着北疆的雪,此刻却因她的目光融开一道细流:“方才为何要拦我?”
“井里有腐气。”萧砚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她鬓角被夜风吹乱的碎发,“影公能在御苑布下梦魇花,这口井怕是连通着地下阴河。你藤网虽能缚人,若真追下去——”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了些,“我捞不起你。”
苏蘅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云州城,她为救被蛇群围困的孩童,贸然钻进山谷密道。
等她抱着孩子跌出来时,萧砚正倚在山道旁的老松树下,肩头箭伤还在渗血,却笑着说“下次再乱跑,便用铁链拴在我腰上”。
此刻他眼尾的细纹里还凝着未褪的焦虑,倒比平日板着的冷脸鲜活百倍。
她低头看掌心的玉牌,火焰图腾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背面那行小字“赤焰,不灭”刺得她指尖发疼:“二十年前的案子...和我有关?”
“你身上的藤纹,与我母妃临终前描述的花灵印记如出一辙。”萧砚握住她的手,将玉牌轻轻按回她掌心,“当年屠灭灵植师的凶手,正是用这种火焰图腾的玉牌发令。影公是赤焰夫人的人,而赤焰夫人——”他顿了顿,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她要找的,是能唤醒上古花灵的钥匙。”
苏蘅的呼吸陡然一滞。
腕间藤纹突然泛起涟漪般的震颤,那缕清芬变得浓烈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口挠着,痒得她眼眶发酸。
她下意识按住胸口,却触到一片灼热——不是藤纹,是心脏,在肋骨下跳得又急又烫,仿佛要挣破血肉,去够某个沉睡在记忆深处的答案。
“是前世吗?”她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晨露,“我总觉得...那些藤蔓不是我的,是她的。”话音未落,月光忽然变得柔润如纱。
桂树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成藤蔓的形状,空气中浮起千万点荧光,像被揉碎的星子。
苏蘅望着那些光点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形,喉间泛起熟悉的亲切感——是梦境守护者,那个总在她意识最混沌时出现的虚影。
“你已触碰到真正的花灵之力。”守护者的声音像风吹过风铃,“若想彻底掌控,需进入‘藤心觉醒’阶段。”
苏蘅后退半步,却被萧砚稳稳扶住腰。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像一根定海神针,让她发颤的膝盖慢慢稳了:“如何才能觉醒?”
“唯有直面前世记忆。”守护者抬手,指尖点在她心口,“沉睡的万芳之力被封印在藤心最深处,要唤醒它...你得先记起,你是谁。”
晨雾漫进御苑时,苏蘅站在李德全的值房外。
老总管正捧着茶盏吹浮叶,见她进来,浑浊的眼珠在茶雾后转了转:“昨日在后山逮着个偷挖雪兰的小太监,说是奉了影公的命。”他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桌案,“你倒说说,大早上来求进枯木林,是为了那桩旧案,还是为了你腕上的藤?”
苏蘅将昨晚在井边拾到的半片焦叶放在桌上。
那是影公滴黑液时溅到井沿的,此刻叶面的纹路在晨光下显出暗红——分明是幽冥藤的脉络,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株都要粗大十倍。
“百年前那位花使,曾用枯木林的朽木培育出‘回春藤’。”她直视李德全的眼睛,“影公的黑液里有幽冥藤的腐气,我需要找到回春藤的培育方法。”
李德全的胡须抖了抖。
他盯着那片焦叶看了半柱香时间,忽然笑出满脸褶子:“当年那花使进枯木林,用了七日才出来。你若三日内能活着回来——”他从袖中摸出枚铜钥匙,“御苑的‘灵植典’,任你翻。” 苏蘅接过钥匙时,指尖触到钥匙齿上的刻痕——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花藤纹路。
她将钥匙攥进手心,转身时瞥见李德全望着她背影的目光,像在看一团烧得正旺的火。枯木林的木门在她身后吱呀合拢。
苏蘅摸出腰间的藤鞭,却见藤蔓刚触到林边的断树,忽然剧烈震颤起来。
她顺着藤丝望去,林深处一株焦黑的断枝上,正凝着团幽绿的光——像是某种沉睡了百年的东西,被她的靠近惊醒了。
她抬手抚上那截断枝,树皮在指尖裂开细小的缝,漏出里面新鲜的、带着青草香的木质。
藤纹从腕间窜上手臂,在她掌心凝成朵半开的花。
“原来你也在等我。”她轻声说,声音被林间的风卷着,往更深处去了。
枯木林的腐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响,苏蘅刚跨进三步,腕间藤纹突然如活物般顺着手臂攀爬。
那震颤不再是之前的瘙痒,倒像久别重逢的旧友在叩门——藤蔓每往上窜一寸,她便能更清晰地捕捉到林深处传来的脉动,像极了母亲生前哄她睡觉时轻拍的节奏。
“是你在唤我?”她低喃着,指尖触上左侧那株焦黑的断枝。树皮裂开的瞬间,潮湿的青草气裹着铁锈味涌入鼻腔。
断枝内部的木质并非想象中腐朽的灰褐,而是泛着新抽竹芽般的嫩绿,甚至能看见细密的汁液正顺着年轮纹路缓缓流动。
这触感让苏蘅的瞳孔骤缩。她记得昨日在井边,影公的黑液滴在青石板上时,那种黏腻的腐气正是这般令人作呕。
可此刻掌心的断枝,却在排斥着那股腐气——它的汁液每流动一分,她腕间的藤纹便亮上一分,仿佛在进行某种隐秘的能量交换。
一声轻响在太阳穴炸开。苏蘅眼前突然泛起白光,无数画面如潮水倒灌:她看见自己穿着月白广袖裙,发间别着用藤蔓编的花簪,正站在一片开满曼陀罗的山谷里。
对面女子红衣似火,发间金步摇坠着赤焰纹玉牌,正是萧砚描述的赤焰夫人。
“交出藤心,我保你轮回安稳。”赤焰夫人的声音像淬了毒的蜜,“否则这一世你做孤女,下一世做乞儿,生生世世困在这方寸天地。”
“万芳主的誓言,岂容你这等鼠辈践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冽如霜刃出鞘。
手中藤鞭突然绽放出千万朵铃兰,每片花瓣都裹着淬毒的尖刺,“你屠我灵植师,毁我百草园,今日便用你的血,祭我亡者!”
画面在此处扭曲成碎片。苏蘅踉跄着扶住断枝,额角渗出冷汗。
她终于看清那白衣女子的面容——与镜中自己的轮廓分毫不差,连左眼角那颗泪痣都生在同样的位置。
“那是......我?”她嗓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回应她的是胸腔里陡然炸开的灼热。
藤心在肋骨下疯狂跳动,像要挣破血肉之躯。
苏蘅本能地张开双臂,却见枯木林里所有断枝残叶都开始震颤——焦黑的树干裂开新芽,腐烂的苔藓抽出绿丝,连她脚边半片枯叶都翻了个身,将带着露水的那面朝上。
更清晰的感知如洪水般涌来:她能数清三十步外老槐树皮上的裂纹,能听见百米外山雀啄食松籽的脆响,能触摸到地底下错综复杂的根系,像握着千万条活蹦乱跳的丝绦。
“原来......”她闭眼又睁开,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金芒,“这才是真正的我。”
当苏蘅推开枯木林的木门时,晨雾已散得干干净净。
萧砚正倚着门旁的老梅树,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寒铁剑的剑柄。
他原本垂着的眼睫猛地一颤,抬眼时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比昨日更明亮,像被月光洗过的星子。
“你变了。”他说得很轻,却带着几分确信。苏蘅低头看自己的手。
腕间藤纹不再是淡青色,而是泛着翡翠般的光泽,连皮肤都透出层若有若无的柔光。
她抬眼时笑了,比从前更清透,也更坚定:“我只是找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萧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指尖在她腕间藤纹上方悬了半寸,终究没有落下。
风掀起他额前碎发,露出眉骨处那道淡疤——那是三年前在北疆替她挡刀时留下的。
此刻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太浓,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骨血里:“可还疼?”
“不疼了。”苏蘅握住他的手,将他指尖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的跳动沉稳有力,带着蓬勃的生机,“藤心说,它等了我很久。”萧砚的指腹隔着衣料触到那处,突然顿住。
他望着她眼底的金光,又想起昨夜井边她为他挡下影公黑液时的决绝,喉间滚出一声低笑:“看来往后,该是我跟着你走了。”
“那可不行。”苏蘅抽回手,转身往御苑方向走。
她能感觉到,藤网正顺着她的意识向四周蔓延——东边的竹林在低语,南边的荷塘在吐泡,连北边影公昨夜逃走时踩断的狗尾草,都在向她诉说那人的去向。
夜色沉沉时,苏蘅站在御苑最高处的望星阁上。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腕间藤纹随着她的目光亮起,像条活过来的翡翠蛇。
她望着西北方那片被藤网标记的模糊轨迹,指尖轻轻抚过唇畔——那里还留着萧砚离开前,用指节蹭过的温度。
“影公,”她对着风轻声说,声音里裹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冷锐,“你留下的腐气,够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