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在竹简边缘洇开,陈砚搁下笔,指尖轻擦未干的字痕。那滴墨已无法抹去,如同局势——再容不得半步退让。
他将密令卷起,交予影密卫:“即刻送往少府令署,面呈章邯。”
半个时辰后,章邯踏入宫门侧廊。他未着朝服,玄铁鱼鳞甲覆身,腰间“断岳”剑未入鞘,马靴沾尘,显是刚自城外疾驰而回。两人在偏殿密室相见,无宦者侍立,仅一案一灯。
“北境若警,三日内可集兵几何?”陈砚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章邯略一顿,答:“陇西、北地两郡常备戍卒一万六千,若征调民夫协防,七日可达三万。但……”他顿了顿,“若只行秋防演练,恐难掩敌耳目。”
“不必掩。”陈砚道,“你只需让匈奴看见该看的,看不见的,由我来藏。”
他抽出一份边防舆图,推至案前。图上以朱笔圈出高阙塞、阴山南麓、归禾堂三处,又以细线连接骊山工坊与北地粮仓。
“阴山哨所有私运痕迹,归禾堂有密信往来,匈奴游骑已在外围游弋三日。这不是巧合。”陈砚目光沉静,“有人想借外患压内政,逼停兵工厂。若我们按兵不动,便是坐等火起;若大举调兵,又正中其下怀,称我劳民伤财。”
章邯沉默片刻,忽然问:“陛下欲我如何做?”
“以‘器械巡查’为名,接管北地城防。”陈砚道,“虎符已备,凡抗令者,军法从事。你可全权调度沿边戍卒,但不得宣称备战,只说例行轮换。”
章邯点头,伸手取过虎符。青铜质地,印文清晰,正是皇帝亲授的调兵凭证。
“烽燧联络频率提升至每日四报。”陈砚继续道,“辰、午、酉、戌各一次,缺一则视为失职。斥候分三路:一路沿长城内侧巡弋,一路潜入阴山谷道,第三路由你亲信带队,伪装商队北上,查清匈奴右贤王部动向。”
章邯记下要点,又问:“若遇小股袭扰,是否反击?”
“可击,但不可追。”陈砚答,“打疼他们,却不让他们看出底线。我要他们猜不透秦军反应速度,更猜不透我的决心。”
章邯起身,抱拳:“臣即刻启程。”
陈砚没有挽留。他知道,章邯从不拖延。这位曾因颍川饥荒而彻夜焚香祭旗的将军,一旦接令,便如利刃出鞘。
章邯出宫后直奔校场。他未召集全军,只点三百亲兵,皆为昔日长城军团旧部,人人背负双弩,马鞍下藏短矛。他亲自检查每匹战马的蹄铁与缰绳,确认惊鸿鞍鞯稳固,方翻身上马。
夜色中,骑兵列队而出,蹄声低沉,如雷隐于云后。
三百里疾驰,次日午后抵达北地郡治所。城门守将见其甲胄未卸,神色肃然,欲行参拜礼,却被章邯抬手止住。
“少府令奉旨巡查兵器库。”他朗声道,“即刻交接城防文书。”
守将迟疑:“未曾接到廷尉署公文……”
章邯不语,只将虎符递出。
守将脸色微变,接过虎符细看,确认无误,终是低头领命。
章邯入城后未歇息,直赴军营。召集诸校尉议事时,已有三人提出异议,称此举逾越常规,恐惹朝议非议。
章邯站起身,手按“断岳”剑柄,目光扫过众人:“昨夜匈奴游骑距此不足五十里,今日风向西北,沙尘蔽日,正是袭城良机。你们要等他们杀到城下,才肯信边情危急?”
无人应答。
“从今日起,烽燧传讯改为四时报平安。”章邯下令,“每夜增派两队斥候,沿长城内外巡弋。险要隘口设鹿角、陷马坑,粮草分储三地,水源加岗值守。”
一名校尉低声问:“若匈奴不来?”
“不来最好。”章邯道,“但若来,必须让他们知道,秦军不是摆设。”
当夜,他在军营外焚香祭旗。七十二面旧军旗中,抽出一面残破者点燃。火焰腾起时,他闭目默念《国殇》首句,随即睁眼,挥手令士卒将余烬埋入土中。
次日清晨,他亲率轻骑出城,沿长城巡视。风沙扑面,视线难及十里。他勒马于高阙塞城墙之上,远眺阴山轮廓。那里烟尘未散,似有兵马移动痕迹。
“传令下去。”他对副将道,“主力隐于山谷,只留百骑游弋边境,做出守备松懈之态。高阙塞两侧埋伏强弩手,箭矢上淬麻药,见敌不发,待其深入十丈再射。”
“若他们不进呢?”
“那就等。”章邯望着远方,“他们会来的。因为他们以为我们不敢打。”
与此同时,咸阳宫书房内,陈砚正批阅来自北地的第一份边防奏报。纸上寥寥数语,却信息明确:城防已交,烽燧四报,斥候出动,伏兵就位。
他将奏报收入陶匣,封泥加盖私印。窗外天光渐暗,宫道上传来巡夜卫卒的脚步声,规律而沉稳。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尚未开始。匈奴是否真会南下,背后主使是否急于推动下一步,都将在接下来几日见分晓。
但他也清楚,只要章邯在前线,只要防线成势,对方就不敢轻易掀桌。
他取出一片新竹简,开始绘制兵力分布图。笔尖划过竹面,发出细微沙响。每一处标注,都是对局势的重新掌控。
此时,千里之外的高阙塞城墙上,章邯仍伫立未动。风卷大旗猎猎作响,他手中“断岳”剑轻叩城砖,节奏平稳。身旁惊鸿战马打了个响鼻,前蹄轻刨地面。
远处沙尘中,一道黑影闪过,随即消失。
章邯眯起眼,抬手示意身后传令兵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