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将浑天仪的投影定格在咸阳南门一带,沙盘上的虚线延伸至右丞相府所在坊区。他指尖轻压模型屋脊,目光不动。
那条地道不会无缘无故指向旧渠。若说赵高在军中埋人,项羽在外掘道,那么朝堂之上,必有人为其开路。而能掌控宗庙礼制、调度工匠物料者,唯冯去疾一人。
他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字迹未干,门外已有脚步声逼近。韩谈立于帘外,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封缄的竹简。
“影密卫回报,昨夜三更,冯相府中司南盘突然逆旋,九口青铜甬钟接连鸣响,府内仆役皆称听闻诵经之声,却不见其人现身厅堂。”
陈砚接过竹简,拆开细览。记录详尽:司南指针连转七圈后停驻南方,钟声共响九次,间隔不齐,最后一次竟在寅时二刻——正是阴阳交替、百官将起之时。
这不是偶然。
冯去疾素来迷信天象地脉,书房设司南盘以测政局,九钟对应九卿,每逢大事必观其动静。如今钟乱鸣、盘逆指,要么是机关失灵,要么……是他心中有鬼,触动了某种隐秘感应。
陈砚将竹简放下,抬眼看向韩谈:“你可知道,三年来上报地下水溢的坊区中,右丞相府占了几处?”
“三处。”韩谈答得干脆,“皆报为地基渗水,修缮由少府派出匠作监承办,账目走的是礼器翻新名目。”
“礼器?”陈砚冷笑,“翻新的可是九鼎?”
韩谈瞳孔微缩。
陈砚起身,从案底取出一份誊抄簿册,封面写着《明经科落榜名录》。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列姓名:“这些士子,籍贯均属邯郸、巨鹿、清河——全是赵高亲信掌控的郡县。他们连续三年应试,策论皆评‘文理通达’,却无一入选。”
他合上册子,声音低沉:“科举取士,本为收揽寒门。可若选拔之人,皆出自敌党辖地,而真正才俊反遭黜落……那这考试,就不是选贤,而是布网。”
韩谈沉默片刻,低声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先查府邸。”陈砚走到屏风后,取出一卷黄绢圣旨,亲手交到韩谈手中,“持此物入相府,搜查私铸祭器、违制重器。若有反抗,当场拘押,罪名定为‘私设九鼎,图复周礼’。”
韩谈接过圣旨,迟疑道:“若冯相拒不受命?”
“那就让他当众疯魔。”陈砚淡淡道,“你说司南失控、钟声自鸣,此事已传入宫人耳中。我再命史官记下‘天谴之兆’,朝野自有议论。他越是挣扎,越显得心虚。”
韩谈低头应诺。
临行前,陈砚又补了一句:“记住,不要急于动手。等他主动触碰司南盘时,再宣读圣旨。我要所有人亲眼看见——是他自己引来了异象。”
半个时辰后,右丞相府。
冯去疾独坐书房,面前司南盘静静横卧。铜针原本指向北方,此刻却微微颤动。他伸手欲扶,指尖尚未触及,那针竟猛然回旋,一圈、两圈、三圈……直至完全倒转。
他猛地抽手,呼吸急促。
身后九口青铜甬钟悬于木架,忽然齐齐一震。第一口低鸣,第二口接续,随后第三、第四……如同被无形之手依次敲击。声音并不洪亮,但节奏紊乱,毫无章法,像是某种崩解的信号。
冯去疾站起身,踉跄退至墙边,口中喃喃念诵《商君书》片段:“民弱国强,国强民弱……去其智,除其害……”语速越来越快,几乎成了呓语。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整齐脚步声。
韩谈率十二名影密卫穿庭而入,直抵书房门前。守门仆役欲阻,被两侧武士迅速制服。
韩谈跨步上前,展开圣旨,朗声道:“奉天子诏,查右丞相冯去疾私设九鼎、僭用王礼、勾连外郡、舞弊科场,即刻拘押,移送廷尉诏狱!”
冯去疾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他没有跪下,反而仰天大笑,笑声尖利刺耳。
“诏狱?你们也配拿诏书来压我?”他一边笑,一边撕开深衣前襟,露出胸膛。
一道暗红色纹身赫然显现——火焰形状,边缘扭曲如蛇,中心一点凸起,形似玉钩烙印。
韩谈瞳孔骤缩。
这图案,分明与赵高腰间九节玉带钩上的雕饰同源!
他还未及反应,冯去疾已扑向司南盘,双手狠狠砸向铜针基座。一声闷响,机关碎裂,指针歪斜坠地。
“你们以为……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忠于秦?”他嘶吼着,嘴角渗出血丝,“我是火种!我是引线!等那一天,九鼎齐鸣,五德归位——”
话音未落,两名影密卫上前将其按倒在地。他仍在挣扎,脖颈青筋暴起,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韩谈:“告诉你们主子……他知道我在等什么!他也逃不掉!”
韩谈冷眼注视,挥手示意押走。
一名随行史官迅速记下:“三月十七,寅时三刻,冯相府司南逆指,钟声无序,犯人拒捕,自曝纹身,状若癫狂。”
与此同时,宫中。
陈砚听完密报,脸上无甚表情。他将那份《明经科落榜名录》轻轻推至案角,提起朱笔,在名册首页画了一个圈,圈住三个名字:李衍、王昭、张衡——皆为去年落第榜首,籍贯邯郸。
然后他取出另一份竹简,写下一令:“命御史大夫彻查近三年科举阅卷记录,重点比对评语与成绩不符者;另调少府工籍,核查九鼎修缮期间出入人员名单,凡曾参与铸造者,一律留档备案。”
令毕,他唤来一名内侍:“送去云姜医帐,让她亲自查验冯去疾被捕时所穿衣袍,尤其是领口与袖缘,看是否有残留药粉或特殊染料。”
内侍领命而去。
陈砚靠回席位,手指在案几上缓缓敲击,节奏稳定。
冯去疾疯了么?或许。但他疯得恰到好处——在司南失控、钟声悲鸣之后,在韩谈破门之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撕衣露纹。
这不是崩溃,是最后的示威。
他知道会被抓,甚至期待被抓。因为他要借这场混乱,把某些东西公之于众。
问题是,他在向谁传递信号?
赵高?还是另有其人?
陈砚闭目思索片刻,睁开眼,再次拨动浑天仪机关。沙盘上方浮现出咸阳城郭全貌,重点标注出三十六处曾上报“地基潮湿”的坊区。
他拿起炭笔,在右丞相府旁画了个叉。
然后,在另外五个点上,逐一标记。
这些地方,都曾接受过少府派来的工匠修缮,且负责人均与冯去疾有过私下会面记录。
他正欲下令追查,门外传来急促通报:“郎中令韩谈求见,有紧急密件呈递。”
陈砚点头。
韩谈很快入内,双手奉上一只密封陶匣。打开后,是一块残破布片,来自冯去疾内衣内衬。
“这是在他贴身衣物夹层中发现的。”韩谈低声说,“文字用隐墨书写,需以特定药水显影。我们已请医官处理。”
陈砚接过布片,只见上面浮现几行小字:
“甲子日,子时三刻,东市废坊,灯三灭则启门。带鼎模,换真骨。”
字迹瘦硬,笔锋凌厉。
陈砚盯着那行“带鼎模”,良久未语。
原来如此。
冯去疾不是单纯舞弊科场,也不是只为私藏祭器。他在替人转移九鼎的模具——真正的复国凭证。
而接收者,就在城内某处,等着用这个模具,重新铸造属于另一个王朝的象征。
他缓缓将布片放入火盆,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然后提笔写下最后一道命令:“即日起,关闭所有城门坊市交接口,凡携带大型木箱、铜料者,必须开箱查验。另派影密卫潜入东市七处废弃作坊,彻查夜间出入人员。”
笔尖顿住。
他在命令末尾添上一句:“若有人试图焚毁痕迹,不必阻止。让他们烧。”
火盆中的灰烬飘起一角,落在案边竹简上,恰好盖住了“李衍”二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