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将浑天仪合拢，铜片残迹仍在检测槽中泛着冷光。他起身时，袖口扫过案几，带落一枚刻有钟纹的金属碎片。章邯弯腰拾起，递还过去，两人皆未言语。
半个时辰后，少府监兵器库外。
铁门推开，寒气扑面。一排弩机陈列于长案之上，木身漆黑，箭匣密布，正是新制诸葛连弩。云姜立于右侧，药囊轻挂臂弯，指尖搭在听诊器铜管上，目光已落在第三具弩机的扳机轴处。
陈砚缓步上前，伸手抚过弩身，指腹在机括凹槽稍作停留。“这就是庚戌·叁佰壹拾柒号密格里的成品？”
“是。”章邯站于其侧，“今日首次公开展示，流程由我亲自监督，工匠名录已封存备查。”
陈砚点头，抬手示意开始测试。
一名军械官上前，拉动绞盘上弦，咔嗒声连响七次。他取箭入匣，退至安全线外，按下机关。
嗖——
七支弩箭齐发，钉入三十步外的靶心，深陷半寸。围观官员低声赞叹，冯去疾站在人群末尾，面色如常，左手却悄然按住腰间玉佩。
“再试一次。”陈砚说，“换角度，加障碍物。”
第二轮测试开始。靶位移至侧翼，中间增设三重木盾。弩机重新装填，机括咬合声清脆有序。
箭出。
前六支如常飞射，第七支却在离膛刹那偏转方向，轨迹诡异，直扑观礼台上的云姜。
章邯动了。
断岳剑出鞘半寸，剑锋斜挑，凌空击中箭矢中部。一声脆响，箭杆断裂，两截残骸落地。云姜未退，只低头看向脚边——那支箭尾，阴刻一个“冯”字印痕，线条细密，与右丞相奏折用印一致。
全场寂静。
陈砚俯身拾起残箭，翻转查看。印痕清晰，非拓非描，乃是铸造时直接嵌入箭尾铜箍。他抬头望向冯去疾：“相国私印，何时可用于军械？”
冯去疾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此印乃本官旧款，三年前已停用。若有人仿制，当属大逆。陛下若疑，可即刻查验臣书房印匣——原印尚在。”
“不必。”陈砚将箭尾收入袖中，“你书房九口甬钟，可还在？”
“自然。”
“取第三号钟一片碎屑来。”
冯去疾眉梢微动：“毁钟取证，恐惊先王之灵。”
“那就让钟自己说话。”陈砚转向章邯，“取刺客体内铜片，接入浑天仪共振阵。”
章邯取出密封竹匣，将铜片置入仪器凹槽。陈砚启动机关，齿轮轻转，共鸣声自底座传出，渐成低频震颤。片刻后，仪器发出短促鸣音。
“频率匹配。”他说，“与冯相书房第三号甬钟完全一致。”
人群骚动。
冯去疾仍立原地，但袖口微微起伏，似在克制呼吸节奏。
“开庚戌·叁佰壹拾柒密格。”陈砚下令。
两名影密卫持令而入，撬开密室铁锁。内里堆满未组装的弩机零件，其中一批铜制卡榫散落箱底，表面残留熔铸痕迹。陈砚亲手拾起一块，对着光细看——铭文残片隐约可见“贞观七年铸”字样，正是冯去疾书房甬钟底部的纪年款。
“这些零件，”他问，“从何而来？”
负责工匠跪地：“回禀陛下，此批材料由匠作令史调拨，称是‘废铜回收’，来源登记为‘右丞相府报损器物’。”
“报损？”陈砚冷笑，“九口先王遗钟，是你亲笔签押送入熔炉的？”
冯去疾终于开口：“臣从未签署此类文书。若真有此事，必是有人冒用本官名义，伪造公文，图谋构陷！”
“那你可敢随我去书房对证？”
“有何不敢？”
一刻钟后，右丞相府正堂。
九口青铜甬钟静列厅中，第三号钟体完整，无缺损。冯去疾伸手轻敲，钟声浑厚。
“如何？陛下还要说臣欺君？”
陈砚不答，只命人取来纸墨，将钟体表面拓印一遍。随后，他从袖中取出那块带铭文的零件残片，置于案上比对。
“你这钟，是真品。”他说，“但不是原件。”
众人一怔。
“三年前，赵高借修缮宫室之名，调走九钟做‘除尘养护’。那时你卧病在床，由家宰代签交接文书。”陈砚指尖点在拓片一处细微裂纹上，“而这裂纹走向，与你今日所敲之钟完全相同——说明它从未被替换，一直在此。”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问题在于，这钟的声音不对。”
他挥手，命人取来标准音磬，轻击后与钟声对照。第三号钟余音拖长近两息，且带有轻微杂音。
“因为钟壁已被局部挖薄。”陈砚说，“内部嵌入了一层薄铜片，与刺客体内的材质一致。它不只是乐器，更是信号接收器。”
冯去疾瞳孔微缩。
“赵高不用信使，不用密语。”陈砚转向众人，“他用震动传令。每当日寅三刻，地下共鸣腔启动，特定频率穿过地脉，触发烙印中的铜片，从而控制那些被标记的人。”
他盯着冯去疾：“而你，也是其中之一。你以为自己在主持朝政，实则每一次批阅奏折、每一次发言表态，都是在回应某种无形指令。”
“荒谬！”冯去疾厉声，“你有何证据？”
“证据就在你身上。”陈砚忽然逼近，“你左手小指，为何常年戴着紫金护甲？”
冯去疾下意识将手藏入袖中。
“取下来。”陈砚命令。
片刻僵持后，冯去疾缓缓摘下护甲。指根处赫然有一圈细小穿孔，排列成环状，与铜片边缘孔洞完全吻合。
“这是植入点。”云姜上前一步，听诊器贴在其手腕动脉，“我能听见皮下有微弱共振，频率与兵器库铜片一致。”
冯去疾猛然甩手，后退两步：“你们疯了！这是污蔑！我要面见宗正卿，我要……”
话未说完，他忽然停住。
身体僵直，眼白微微颤动，仿佛在抵抗某种内在拉扯。他的嘴唇开合数次，最终吐出一句极轻的话：
“子时三刻……不可点灯……”
随即恢复正常，眼神却已涣散。
陈砚转身，对章邯道：“查封所有涉及庚戌·叁佰壹拾柒批次的工匠，重点排查曾出入东市废坊者。另派影密卫进驻匠作令史宅邸，不得放一人出入。”
章邯领命。
“至于你。”陈砚看着冯去疾，“暂交廷尉监押，待查明是否主动勾结后再定罪责。”
冯去疾被架走时，脚步虚浮，口中仍喃喃重复：“不可点灯……不可点灯……”
云姜蹲下身，捡起那枚掉落的紫金护甲。内侧刻着一行极细小的字迹，几乎难以辨认：
“声起于井，应于心。”
她将护甲递给陈砚。
陈砚接过，指尖摩挲那行刻字。片刻后，他将其放入浑天仪检测槽，启动逆向溯源程序。
齿轮转动，投影浮现。
一条新的路径显现，自冯去疾指间穿孔出发，经地下共鸣腔中继，最终指向咸阳城西一处废弃水井——正是十年前封死的陵寝通风井入口。
投影定格。
井口位置闪烁红光，下方标注一组数字：间隔九秒，持续震动。
与冯去疾刚才脱口而出的时间完全吻合。
陈砚盯着那跳动的光点，右手缓缓握紧浑天仪边缘。
外面传来脚步声，章邯返回，手中拿着一张刚誊抄的工匠名录。
“名单已整理完毕。”他说，“其中有七人，近三年曾多次出现在东市七处废坊附近，且均参与过兵器库模具修缮。”
陈砚点头，将名录接过，目光扫过第一行姓名。
突然，他手指一顿。
那人姓赵，名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