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浑天仪的铜环上,反射出一圈光晕,落在陈砚袖口。他盯着那道光,没有动。
片刻后,他起身,走向观星台深处。
云姜已在等候。她手中拿着一片青铜碎片,边缘粗糙,表面泛着暗沉的金属光泽。她将碎片轻轻放在石案上,从药囊中取出一只小瓶,滴了几滴液体上去。液体渗入裂纹,微微起泡,散发出一股刺鼻气味。
“和骊山地宫里的东西一样。”她说,“不是普通的陨铁。”
陈砚伸手接过碎片,指尖触到一处凹陷。那不是铸造痕迹,像是内部结构崩解后留下的空腔。他记得这种质感,在灵渠工地取样的岩芯中见过一模一样的孔洞排列。
“频率呢?”他问。
云姜点头。她将听诊器贴在碎片侧面,闭眼倾听。几息后,她睁开眼:“有脉动。很弱,但存在。每十二次心跳跳一次强音,像钟声回响。”
陈砚转身走向浑天仪主控区。他拉动铜杆,调整环轴角度,让仪器对准冯去疾府邸方位。核心热源启动,光流沿着导管上升。显示屏上浮现出一组波动曲线,其中一条与云姜记录的频率完全重合。
“书房方向。”他说,“昨夜砸钟时,能量外泄了。”
云姜没说话。她收起工具,准备离开。
“你去一趟相府。”陈砚拦住她,“以检查疫病为由,进书房采样。我要所有碎片。”
她点头,走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她带回三片较大的残片和一小包粉末。粉末是从甬钟内壁刮下的氧化层,颜色偏灰绿。她在石案上铺开麻布,将样本逐一编号。
“这绿粉不对。”她忽然说。
陈砚走过来。
“正常青铜锈是蓝绿色,这种更接近丹砂混合铁屑的颜色。我爷爷用它炼过药,叫‘赤霆砂’,说是雷击矿脉才能生成。”
她取出一枚银针,蘸了粉末,靠近灯火。银针迅速变黑。
“有毒。”她说,“长期接触会伤筋骨。”
陈砚想起冯去疾昨日朝会上的样子。那人站在群臣前列,左手垂在袖中,始终未抬。当时只以为是年老体衰,现在看来,更像是无法控制肢体。
他下令召见影密卫统领。
一刻钟后,一名黑衣人跪在阶下。
“盯住冯府进出所有人。不准放走一个医官,不准送入任何药材。若有人试图焚毁文书,当场拿下。”
“是。”
他又转向云姜:“你现在就去相府,查验冯去疾身体状况。就说奉旨施药。”
云姜迟疑了一下:“他是右丞相,擅自探查……”
“出了事我担着。”陈砚打断她,“记住,只许你看。”
云姜走了。
陈砚留在观星台,翻阅冯去疾近年奏章副本。大多数是关于律法修订和赋税条陈,语气严谨,逻辑严密。但在去年冬的一份边关粮运折子里,夹着一页手写附注,字迹歪斜,写着“水德将尽,火德当兴”。
他把纸放下。
他知道这句话的来历。五德终始说,讲王朝更替依五行循环。秦为水德,黑衣尚水。若有人说水德将尽,等于说秦该亡了。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提这个。但出自冯去疾之手,就很危险。
傍晚时分,云姜回来了。
她脸色发白。
“他在抽搐。”她说,“左臂已经缩了一圈,皮肤发硬,手指蜷成钩状。我碰过他的脉,跳得极乱,一会儿快如鼓点,一会儿停很久。”
“说了什么?”
“一直在念四个字:五德终始。重复不停。我给他灌了镇静汤剂,也没用。”
陈砚站起身:“备轿,去相府。”
夜色已深。冯府门前守卫被影密卫控制,无人阻拦。陈砚直入正厅,云姜紧随其后。
冯去疾躺在榻上,盖着厚被,可身体仍在抖。他双眼半睁,瞳孔散大,嘴里喃喃不休。侍从站在角落,不敢靠近。
陈砚走近,低头看他。
“冯相。”他喊了一声。
冯去疾没有反应。
“把他抬走。”陈砚下令,“送去浑天仪底室,锁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去。”
影密卫上前,抬起榻板,直接扛走。
陈砚转身走向书房。
门没锁。他推门而入,屋内一片狼藉。九口甬钟原本按大小排列在北墙,如今只剩八口。最大的那一口倒在中央,裂成数块。地上散落竹简、笔墨、碎陶片。
他蹲下,查看钟体断面。
内部结构比想象中复杂。除了常规的共鸣腔,还有细小的管道网络,像是用来引导某种流动物质。他伸手摸了摸内壁,沾到一点残留粉末,颜色正是云姜说的灰绿色。
他掏出一块布包好,放进口袋。
接着他检查书架。所有典籍都在,摆放整齐。他抽出一本《商君书》,翻了几页,里面批注全是朱砂小字,内容保守,强调祖制不可违。
但这本书太干净了。连书脊都没磨损。
他把它放回去,开始检查桌案下方。
第三格抽屉拉不动。他用力一拽,发现底部有机关卡扣。他用匕首撬开侧板,暗格弹出。
里面是一座微型炼丹炉。高不过手掌,铜铸带盖,底部刻着花纹。
他拿出来,打开炉盖。
炉膛里还剩一点残渣,颜色暗红,质地像烧结的泥土。他凑近闻了闻,有股苦腥味,混着硫磺气息。
云姜此时也进了书房。她接过炼丹炉,仔细查看。
“这是云中君用的方子。”她低声说,“三叶赤芝、阴地蕨、血琥珀、雷击木灰。这几味药一般人不知道配比,只有他门下才懂。”
陈砚盯着她:“你确定?”
“我爷爷死前留下一本手札,记过这些。”
她把炉子翻过来,看底部。
突然,她停住了。
底部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极浅,像是用针尖划出来的。她用指甲刮去积灰,字迹显现:
“己未年四月初九,生时丑正。”
陈砚读完,脑中一闪。
这个日期,他见过。
就在几天前,韩谈交来一份浑天仪维护记录,附带操作人员名单。韩姬的名字在最后,旁边标注了生辰——正是这个日子。
他握紧炉子。
冯去疾为何会有韩姬的生辰?还刻在炼丹炉底?
云姜把炉子递还给他,没说话。但她的眼神变了。原本只是执行任务的冷静,现在多了一丝警觉。
“你去底室。”陈砚说,“继续监测冯去疾。我需要知道他什么时候清醒。”
“是。”
她走了。
陈砚独自站在书房中央,手里拿着炼丹炉。
他慢慢理清线索。
冯去疾长期服用含陨铁成分的丹药,导致身体异变。丹药出自这座炉子,配方来自云中君。而炉底刻着韩姬生辰,说明两者有关联。但韩姬是韩谈胞妹,兄长效忠于他,妹妹怎会与法家遗老牵连?
除非……
她不是自愿的。
或者,她的记忆被人动过。
他想起韩姬最近几次昏睡的时间点。每次都是在调试浑天仪之后。那机器运转时释放的能量波,会不会触发某些隐藏指令?
他走出书房,命人封存所有物品。然后前往观星台。
底室在浑天仪正下方,由一道铁门封锁。两名影密卫守在门口。陈砚出示令牌,门被打开。
里面点着一盏油灯。冯去疾仍躺在榻上,盖着被子,呼吸平稳了些。云姜坐在一旁,正在记录脉搏次数。
“他刚安静下来。”她说,“刚才又念了一遍五德终始,然后昏过去了。”
陈砚走到榻前,看着冯去疾的脸。那张脸已经不像个活人,皮肤泛紫,左臂干枯如柴。
“等他再醒,立刻通知我。”他对云姜说。
云姜点头。
陈砚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他回头。
云姜正从药囊里取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药丸,放进嘴里。
“你在吃什么?”他问。
云姜动作一顿。
“安神丸。”她说,“最近睡不好。”
陈砚没再问。他走出底室,关上门。
外面月光洒在浑天仪顶盖上,映出斑驳光影。他站在台阶上,从怀中掏出那块青铜碎片,又摸出炼丹炉。
两样东西都带着温度。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自从胎记出现后,他接触的所有含陨铁之物,都会微微发热。
就像它们认识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