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其中之一。”
黄曼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猛地劈开了王平脑海中那团凝固的、充满自我否定的死寂浓雾。
王平霍然转头,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收缩。他死死地盯着黄曼,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他脸上的麻木与空洞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骇然所取代。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因精神过度损耗而出现了幻听。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不成调。
黄曼没有回避他震惊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戏谑或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和直面疮疤的痛楚。
晨光映照下,她眼角细微的纹路似乎都刻满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是的,你没听错。”黄曼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某个黑暗的岁月,“在很多年前……久到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我,也曾是归墟选中的‘容器’候选人之一。”
她缓缓走到窗边,与王平并肩而立,却并不看他,而是望着楼下渐渐苏醒的城市,眼神悠远而冰冷。
“那是一个……筛选机制。”她开始叙述,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尘埃中艰难挖掘出来。
“归墟不会把所有赌注压在一个候选人身上。它们会通过某种古老的血脉或命格标记,锁定一批‘种子’,然后……观察,引导,甚至制造各种‘机缘’,让这些‘种子’暴露在强烈的执念环境中,测试其‘共鸣’与‘容纳’的潜力。”
“我的家族……祖上曾与某些不可言说的存在有过牵连,血脉中便带着这种不祥的印记。”
黄曼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恨意,“我自幼便能见到常人不见之物,感知到异常的情绪波动。起初以为是天赋,后来才知是诅咒。”
“归墟的‘引导’悄无声息。”她的语气变得空洞起来,“童年时,家族莫名遭遇的惨变,让我饱尝失去至亲的痛楚;少年时,误入的古老遗迹,让我直面积累千年的怨念;甚至后来拜入的师门,其镇守的禁地中,也封印着足以侵蚀心智的邪物……每一次,我都在生死边缘挣扎,每一次,我的‘共情’与‘容纳’能力都在痛苦中被动增长。”
她猛地闭上眼,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些记忆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就像你经历的一样……”她睁开眼,看向王平,眼中是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共鸣与悲悯,“只是形式不同,但本质无异……都是被安排好的‘喂养’。”
王平呆呆地听着,大脑一片空白。黄曼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他认知的壁垒上。原来,他不是唯一的“特例”。
这种认知,并没有带来安慰,反而让他感到一种更宏大的、系统性的恐怖。
“那你……”王平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你是怎么……”
“是怎么摆脱的?”黄曼接过他的话,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恐惧与决绝的后怕,“当我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当我发现某些‘巧合’过于刻意,当我感受到冥冥中有一双冰冷的目光始终在注视着我、评估着我时……我害怕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框,指节发白:“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养在蛊盅里的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吃掉。我更无法接受,我的人生,我的痛苦,我的成长,都只是别人计划中的一部分。”
“于是,我做了人生中最疯狂,也可能是最正确的决定……”黄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叛逃。”
这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我利用一次‘喂养’事件制造假死,斩断了与过去所有的联系,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藏起来。我改换容貌,隐匿气息,甚至……用秘法自损根基,强行压制、剥离那与生俱来的共鸣体质,让自己变得‘平庸’,变得不再‘合格’。”
她的语气平静,但王平能想象到那过程是何等的凶险与痛苦。
“我成功了……至少,暂时成功了。”
黄曼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中仿佛都带着血腥味,“归墟似乎认为我这个‘不合格品’失去了价值,或者我的‘死亡’骗过了它们,追踪逐渐停止。但我付出的代价是……师门因我受到牵连,近乎覆灭;知晓我过去的亲友,几乎无一善终;而我自己,也从此只能活在阴影与谎言之中,背负着沉重的罪孽感,苟延残喘。”
她转过头,第一次,用如此直接、坦诚、甚至带着一丝祈求谅解的目光,看向王平:“后来,我隐姓埋名,凭借残存的医术和对诡异事件的了解,辗转加入巡夜司。我一方面想借助司内的资源寻找彻底摆脱印记、甚至对抗归墟的方法,另一方面……也在暗中留意,是否出现了新的‘候选人’。”
“然后……我发现了你。”
她的目光复杂难明,“你身上的‘标记’如此清晰,你的共情体质如此纯粹,你遭遇的‘喂养’事件如此密集且强烈……你几乎是归墟梦寐以求的‘完美容器’的模板。比我当年……更加‘优秀’,也更加……危险。”
真相如同冰水,浇透了王平的全身。所有的疑点,所有的“巧合”,在此刻都有了残酷的解释。
黄曼的接近,她的医术,她的知识,她一次次恰到好处的帮助……原来都源于此。她不是阴谋的执行者,而是上一个从阴谋中侥幸逃脱的……幸存者。一个带着血海深仇和沉重负罪感的幸存者。
“所以……你帮我,守着我……”王平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情绪,“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利用我,去完成你未尽的……复仇?”
这是他最深的恐惧,也是他最直接的质问。
黄曼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在审视自己的内心。
“最初……是的。”她坦然地承认了,声音低沉,“当我确认你的身份时,我确实想过……也许你这个‘更完美’的容器,可以成为我对抗归墟的利器,甚至……诱饵。我想利用你,引出它们,了解它们的计划,然后……毁掉这一切。”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复杂而柔软起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似乎都未曾预料到的动摇:
“但是……王平,你和我……不一样。”
她转过头,目光深深地看进王平眼里,那目光中有困惑,有惊讶,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我见过的‘候选人’,包括我自己,在经历‘喂养’后,心性都会不可避免地被那些负面执念侵蚀,变得偏激、多疑、冷漠,甚至……逐渐失去人性。我们就像被污染的器皿,本身也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可是你……”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你经历了永夜医院的悲,吸收了星辉剧院的妄,承载了将军古墓的冤,甚至被归墟的污染直接侵蚀……但你……依然会为陌生人的悲剧而心痛,依然会为同伴的安危而奋不顾身,依然相信着某种……可笑的‘公道’与‘情义’。”
“你没有被那些绝望和怨恨同化。你的核心……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光亮。”黄曼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王平的倒影,那倒影不再是一个“容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正是这一点‘不一样’……让我动摇了。”她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事实,“让我无法……再将你仅仅视为一件‘工具’。”
寂静,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截然不同。
那坚不可摧的、由怀疑和虚无筑成的冰墙,被黄曼这番以自身惨痛经历铸就的坦白,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缕真实的光,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