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乱组装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块肌肉都如同被浸透了醋的棉花,酸软无力,沉重异常。连续三天,从日出到日落,他都在与那十二口巨大、沉重、内壁糊满了滑腻青苔和经年污垢的公共水缸搏斗。冰冷的井水混合着汗水和偶尔不争气流出的泪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早已钻入骨髓。双手被粗糙的刷子和井绳磨得皮开肉绽,布满了血泡和裂口,每一次浸入水中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腰背更是酸痛得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过,连直起身子都成为一种奢望。每天的食物只有硬得能当凶器、刮得喉咙生疼的杂粮饼子和几乎能照出人影的寡淡菜汤,看着太子、利玛窦和林太郎碗里偶尔出现的咸鱼干,那种强烈的对比和腹中的饥饿感,几乎要将他残存的意志力摧毁。
然而,比肉体上的折磨更甚的,是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和无处不在的恐惧。沈青璃。这个名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牢牢锁在他的心头。她那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利剑,时刻悬在他的头顶,无论他是在奋力刷缸,还是在角落喘息,总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和无声的审判。每一次不经意的视线交汇,都让他如同触电般迅速低下头,心脏狂跳,冷汗涔涔。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盯住的老鼠,在无尽的恐惧和忏悔中煎熬度日。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连带着整个林太郎家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太子和利玛窦说话时都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眼神交流中充满了无奈和同情。林太郎更是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觉得自己那句“搓背”的建议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内心充满了负罪感。
度日如年。陈远甚至开始怀念海上漂泊的日子,至少那时还有一丝自由的希望。而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无间地狱里服苦役,看不到尽头。
就在陈远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身心双重折磨彻底压垮,濒临崩溃边缘的时候,转机,如同阴霾天空中的一丝微光,悄然出现了。
这天傍晚,林太郎从町里那小小的、充斥着鱼腥味和讨价还价声的市集回来,黝黑的脸上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喜色。他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走进气氛沉闷得如同灵堂的堂屋,对着围坐在矮桌旁、各自沉默不语的四人(主要是对着角落里那尊散发着寒气的“冰雕”),用带着讨好和试探的语气说道:“几位客官,这几日……咳咳,实在是辛苦了。我看陈兄弟那水缸也刷得……差不多了,光亮得能照出人影了。这博多湾附近的山里头,藏着一处温泉,地方挺僻静,知道的人不多,是活水,干净得很,还带着点硫磺味儿,听说能治百病呢。泡泡温泉,最是解乏去湿,舒筋活血,啥烦恼都能给泡没了。要不……今晚我做东,带几位去泡泡?散散心,也去去这一身的晦气?” 他说这话时,眼神主要瞟向沈青璃,带着明显的、几乎卑微的祈求,仿佛在说“姑奶奶您就行行好,给个台阶下吧”。
温泉?陈远一听,几乎枯萎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攥紧。他偷偷地、飞快地瞄了一眼坐在最角落、面无表情、正用一块细绒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柄古朴长剑剑身的沈青璃,心里疯狂打鼓。【泡温泉?和这位煞神一起?还散心?这怕不是断头饭吧?林兄弟你是不是嫌我命太长,想给我来个痛快的?】
太子和利玛窦闻言,眼中也流露出意动之色。连续几天的高度紧张和压抑氛围,让他们也倍感精神疲惫,能有机会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他们也同时将目光投向沈青璃,屏息凝神。去与不去,生与死,全在这位冰美人一念之间。
堂屋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沈青璃手中绒布划过剑刃那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沙沙”声。那声音,仿佛摩擦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陈远几乎要绝望地认为对方会冷冰冰地吐出“不去”两个字时,沈青璃擦拭剑身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不清眼神。她沉默了片刻,就在那寂静几乎要凝固成实质时,她手腕轻翻,“咔哒”一声轻响,将那柄散发着幽冷寒光的长剑,稳稳地归入剑鞘。然后,她抬起眼眸,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众人,最终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可。”
这个字,声音清冷,音量不高,却如同平地惊雷,又如同久旱甘霖,瞬间击碎了凝固的空气,让所有人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尤其是陈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同……同意了?沈姑娘她……居然同意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我刷缸刷出幻觉了?这……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的雷霆之怒……终于稍微平息了一点点?冰山……融化了一角?】
林太郎更是喜出望外,差点老泪纵横,连忙道:“好!好!太好了!那咱们准备一下,天黑了就出发!那地方在山坳里,路不好走,得费点功夫。”
夜幕如期降临,一弯弦月斜挂天际,洒下清冷的光辉,无数星辰如同碎钻般镶嵌在墨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林太郎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纸灯笼在前引路,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距离。一行人沉默地跟随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屋后那条几乎被杂草和灌木完全掩盖的、崎岖陡峭的小径,向黑黢黢的山林深处进发。山路异常难行,碎石遍布,荆棘丛生,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不知名的夜虫在草丛中窸窣作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或猫头鹰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沈青璃依旧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后,她的身影几乎融入了夜色,步履轻盈得如同鬼魅,听不到丝毫脚步声。陈远则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地跟着,内心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既有对温泉的期待和身体解脱的渴望,又有对身旁“煞神”的残余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
约莫在黑暗中艰难跋涉了半个多时辰,就在陈远感觉自己的腿快要不是自己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一处隐藏在山坳里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小谷地。空气中的寒意被一股淡淡的、独特的硫磺气息所取代。借着皎洁的月光,可以清晰地看到谷地中央错落分布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天然形成的岩石池子,池水在月光下荡漾,蒸腾起袅袅的白雾,如同仙境瑶池降凡尘。最令人称奇的是,这几个温泉池被一道天然的、覆盖着厚厚青苔和藤蔓的低矮岩石脊,以及后人用粗大斑驳的竹子精心搭建的一道齐胸高的篱笆,自然而巧妙地区隔成了左右两个相对独立、互不干扰的空间。
“到了到了!就是这儿了!”林太郎如释重负地放下灯笼,指着温泉池介绍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左边这个池子比较大,水也热乎点,往常都是咱们爷们儿用的;右边那个池子小些,隐蔽,水温和,石头围得严实,女眷用最合适。中间这岩石和竹篱笆隔得挺好,互相看不见,也听不清悄悄话,放心泡,绝对自在!” 他特意强调了最后几句,眼神再次小心翼翼地瞟向沈青璃,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
这安排可谓煞费苦心,体贴入微。陈远心里暗暗给林太郎竖起了大拇指。【好兄弟!够意思!考虑得太周到了!这下安全感爆棚了!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
太子和利玛窦早已疲惫不堪,见状也顾不上什么礼仪风范了,和林太郎一起快步走向了左边那个冒着更浓热气的大池子。陈远犹豫了一下,也拖着酸痛的身体跟了过去。沈青璃则独自一人,如同月下孤鸿,悄无声息地走向右边那个被岩石和竹篱笆遮挡得更为严实、私密性极佳的小池,身影很快隐没在岩石之后。
脱去那身沾满汗臭、污渍和井水腥气的破烂衣物,将几乎散架的身体缓缓浸入温热滑腻、带着淡淡硫磺味的泉水中的那一刻,陈远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舒坦的、近乎呻吟的悠长叹息。“啊——……太……太舒服了……” 那感觉,就像是干涸龟裂的大地终于迎来了甘霖,像是冻僵的旅人终于拥抱了暖炉。连日来积累的极致疲惫、深入骨髓的酸痛、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以及那沉重的心理压力,仿佛都被这具有神奇魔力的温暖泉水温柔地包裹、融化、然后丝丝缕缕地抽离出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尽情舒张开来,贪婪地呼吸着、吸收着那富含矿物质的热力。他找了一个光滑的石壁靠着,仰起头,望向那片璀璨浩瀚、仿佛触手可及的星空,感觉灵魂都变得轻盈,快要随着蒸腾的热气飘起来了。 太子和利玛窦也早已泡在池中,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彻底放松的惬意神情,仿佛睡着了。林太郎则憨厚地笑着,在一旁用一个小木桶舀起温泉水,哗啦啦地冲洗着身体。
右边的女池那边,则是一片静谧,只有极其轻微的水波晃动声,如同情人间的低语,显示着那里的确有人存在,却更反衬出一种神秘的安宁。
泡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身体的疲惫和寒意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慵懒的、酥软的舒适感。精神也前所未有地松弛下来,大脑放空,什么也不愿去想。山林万籁俱寂,唯有温泉底部不知名的泉眼汩汩涌动的声音、风吹过竹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极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夜枭啼叫。左边的男池里,太子和利玛窦似乎已经沉沉睡去,发出了均匀而轻微的鼾声。林太郎也靠在池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然而,陈远却毫无睡意。身体的舒适反而让内心积压的情绪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几天来的愧疚、恐惧、后怕、以及此刻这难得的、近乎奢侈的宁静氛围,像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心防。他知道,那个巨大的疙瘩,那个险些让他送命的误会,并没有真正解开。沈青璃的沉默,与其说是原谅,不如说是一种暂时的、冰冷的搁置。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或者再也没有勇气说了。眼下,隔着这道安全的竹篱笆,彼此看不见对方的眼神和表情,只有声音和温热的水汽相连,或许……是打开心扉、寻求谅解的最好时机。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整个温泉的热量来温暖自己紧张的内心,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朝着竹篱笆的方向,用尽量平稳、但依旧难以掩饰其中歉疚和真诚颤抖的语调,低声开口呼唤道:“沈……沈姑娘……”
竹篱笆那边,只有温泉水特有的、轻柔的汩汩声,以及水波似乎因人体移动而荡漾开的细微声响,没有任何语言上的回应。
陈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掌心又开始冒汗。但他没有退缩,就像面对一道必须攻克的难关,继续硬着头皮说道:“我……我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显得特别苍白,特别可笑。你可能根本不想听,甚至觉得恶心。但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好几天了,像块大石头压着,再不吐出来,我可能真的要疯了。是关于……关于那天晚上……澡堂的事……我……我必须再次,非常郑重地向你道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鲁莽愚蠢,是我没长脑子,是我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就贸然闯了进去……我……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
竹篱笆那边依旧沉默着,只有水声。
陈远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感觉喉咙干得发疼。他决定豁出去了,把最真实、最原始的反应说出来,哪怕这会让他显得更加不堪,哪怕会再次激怒她,他也要坦诚一次:“我……我当时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老鬼忘了闩门,以为里面没人……我推开门的时候……我……” 他顿了一下,脸上迅速升温,烫得厉害,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我承认,我当时……确实……确实被……惊到了。我从来没……没见过……那样的……景象……就……就像……就像不小心撞见了不该存在于人间的……仙境……或者……神话……我……我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才会像个傻子一样僵在那里……我……我当时的慌张和害怕是真的……不是怕你杀我,是怕……怕自己犯下了绝对无法挽回的、亵渎了……美好的错误……怕你会……从此彻底厌恶我,再也不理我……” 他说得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但那份笨拙的真诚和极度的后悔,却清晰地透过篱笆传递过去。
他说完这番话,感觉像是跑完了一场马拉松,浑身虚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他屏住呼吸,竖起的耳朵捕捉着篱笆那边的任何一丝动静,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是更漫长的、令人绝望的冰冷沉默?还是竹篱笆那边突然飞过来一块石头,精准地砸在他的头上?
时间,在氤氲的热气和虫鸣声中,一分一秒地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温泉的热度似乎也无法温暖他因紧张而变得冰凉的手指。
就在陈远几乎要绝望地认为对方根本不屑于给予任何回应,自己的道歉再次石沉大海时,竹篱笆那边,终于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被温泉水涌动的汩汩声完全掩盖的、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却像一道闪电般击中了陈远。
然后,一个清冷的、却似乎奇异地被温泉的水汽柔和了少许棱角、少了几分往日那种冰寒刺骨意味的声音,穿透朦胧的水汽和竹篱的缝隙,缓缓地、清晰地传来:
“……下次,看清楚门牌。”
声音很轻,很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生活常识,或者提醒他出门别忘了带钥匙。
但听在陈远的耳中,却不啻于仙乐缭绕!如同冰雪消融的第一声潺潺水响!如同无尽黑暗中出现的第一颗启明星!如同被宣布无罪释放的死囚听到了天使的号角!
她……她回应了!她没有沉默!她没有怒斥!她说了“下次”!这意味着……有下次!她……原谅他了?!至少,是愿意给他一个“下次”的机会了!这简直是里程碑式的巨大进展!
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感觉如同温泉般瞬间淹没了陈远,他激动得差点直接从水里蹦起来,声音都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和颤抖:“一定!一定!我发誓!下次我一定把眼珠子瞪得像铜铃那么大!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不!没有下次了!我以后进任何门之前都先规规矩矩敲三遍!恭恭敬敬问三遍!趴门缝里确认一百遍再进!我保证!”
竹篱笆那边似乎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极其轻微的、仿佛被水呛了一下似的短促气音,像是……被他的傻话和激动语无伦次给逗笑了?又或者仅仅是因为调整了一下泡姿导致的水声?陈远不敢确定,但那瞬间缓和的气氛,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
隔阂,那堵无形却厚重冰冷的墙壁,仿佛在这氤氲湿润的热气和这简单到极致的对话中,悄然消融了一角。
气氛不再那么紧绷得令人窒息。一种奇异的、带着些许微妙暖意的宁静,悄然降临,取代了之前的尴尬和恐惧。
陈远重新靠回光滑的石壁,温热的水没过肩膀,他仰起头,望着那片仿佛被泉水洗净过的、格外清晰的璀璨星空,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犹豫了一下,他再次开口,这次不再是沉重的道歉,而是像朋友间闲聊一般,试图让气氛更轻松些:“这里的星星……真亮真多啊。好像比在大明海边看到的要大,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似的。”
“……嗯。” 那边传来一个淡淡的、几乎溶入水声的单音节回应。虽然简短,却不再是冰冷的沉默。
“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陈远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带上了一丝迷茫和不易察觉的脆弱,“这里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敌人又那么强大神秘……有时候夜深人静想想,真的挺……没底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竹篱笆那边沉默了片刻,就在陈远以为这个话题会无疾而终时,沈青璃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清冷,却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绝对疏离感,多了一丝……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平淡:“怕了?”
“怕!当然怕!” 陈远苦笑一声,回答得异常坦诚,在这与世隔绝的温泉夜里,他卸下了许多心防,“谁不怕死啊?更何况是这种莫名其妙死在异国他乡,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坚定起来,“怕归怕,该做的事还得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严嵩那些混蛋的阴谋得逞,看着他们祸害完大明又来祸害这边吧?”
“……嗯。” 又是一个简单的回应,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认同的重量。
“沈姑娘,”陈远忽然问道,带着真诚的好奇,“你……好像从来都不怕?无论遇到多危险的局面,海盗、风暴、忍者、还有……像我这样的冒失鬼……你都那么冷静,像……像没什么能动摇你一样。”
那边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持续了更久,只有温泉水永恒不变的涌动声。就在陈远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过于私人的问题时,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仿佛是她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问题的回答,幽幽地飘了过来:“怕……有用吗?”
陈远猛地一愣,如同被点醒了一般,随即缓缓释然。是啊,怕有用吗?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让人失去判断力,束手束脚。沈青璃那近乎非人的冷静,或许并非天生无情,而是源于对这种残酷现实的透彻认知和一种强大到极致的、内敛的意志力量。她不是不怕,而是选择了不被恐惧支配。
“你说得对。”陈远长长地叹了口气,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怕确实没用。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家,想天津卫的煎饼果子,想海河边的风,想那些……虽然也有危险,但至少熟悉、简单点的日子。”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乡愁。
“……过去之事,如云烟。” 沈青璃的声音飘渺传来,依旧简短,却似乎并非冰冷的否定,更像是一种带着淡淡怅然的陈述。
“是啊,过去了。”陈远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又有些释然,“只能往前看了。幸好……还有你们在身边。” 他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前途未卜,强敌环伺,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种同伴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竹篱笆那边,再也没有传来任何语言的回应。只有温泉水永恒不变的、安抚人心的汩汩流动声,和夜风吹过竹篱笆、拂动藤蔓发出的沙沙轻响。
但陈远却觉得,这一刻,是他来到这个陌生时空、经历连番生死危机后,内心最平静、最安定的时刻。隔着这道薄薄的、甚至能看到对面模糊光影的竹篱,在氤氲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温泉热气中,在清澈如洗的星空笼罩下,两颗曾经因巨大误会和文化差异而疏远、甚至敌对的心,仿佛在这片温暖的泉水里悄然靠近了一些,达成了一种微妙而珍贵的和解与理解。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凶险难测,但至少在此刻,他们可以暂时放下所有的戒备、恐惧和隔阂,共享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而温暖的宁静。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温泉池上,波光粼粼,如同碎银跳跃。远处的山林深处,传来不知名夜鸟的空灵啼叫。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那么不真实,仿佛置身于一个远离一切纷争的梦幻泡影之中。
然而,陈远并不知道的是,在竹篱笆的另一侧,沈青璃同样靠在光滑的岩石池壁上,微微仰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后,望着同一片深邃璀璨的星空,清冷绝尘的眸子里,也罕见地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或许是对过往云烟的淡淡追忆,或许是对未知前路的一丝凝重,又或许……仅仅是在这难得的、无人注视的片刻,允许自己流露出的一丝极微弱的、属于平凡人的疲惫与迷茫。温泉水温柔地包裹着她,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平日里过于清晰的轮廓,也柔和了她眼中惯有的冰霜。或许,她也在这份意外的宁静与那笨拙却真诚的道歉中,找到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心安。
夜,还很长。温泉依旧温暖。星空依旧沉默地注视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