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独醒,满城皆醉;艾香未起,鬼哭先闻”
民国十九年,十月初四。
南京城刚被一场薄雨洗过,瓦片青亮,像涂了桐油。
可风一吹,却飘上来一股说不清的腥——
不是鱼腥,也非肉腐,倒像是秦淮河底翻起的老泥,混着铁锈,直往人嗓子里钻。
“怪了,这味儿怎么越闻越恶心?”
挑粪的丁伯蹲在门洞干呕,黄胆水吐了一地。
卖鸭血粉丝的小寡妇阿囡,今早第一锅汤还没开,自己先冲出门,扶着柳树吐得眼泪横飞。
柳树叶子,竟也莫名其妙卷了边,像被火烤过。
同仁医院急诊室,一夜之间收下十七例“急性胃肠炎”。
皮埃尔白大褂翻飞,钢笔在病历上沙沙走:
“症状:呕吐、米泔水样腹泻、腓肠肌痉挛……
诊断:Acute gastroenteritis,诱因:不洁饮食。”
他抬头,对实习医生耸肩:“通知市政,加强饮用水消毒,其余——quinine(奎宁)与 saline(盐水)即可。”
同一时刻,吉田芳行在虹口汉方研究院,跪坐竹席,面前摊开南京地图。
助手报:“南京吐泻病例骤增,疑似水土不服。”
吉田以毛笔蘸朱,在城南、下关、夫子庙各点一点,红痕像溅出的血。
“水土?”他轻声笑,“是‘人’出了问题。”
十月初七,夜雨连绵。
林怀远伏案,一盏煤油灯,灯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案上摊着祖父遗留的《太乙疫录》,纸页焦黄,虫蛀斑斑。
翻到“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岁”——
墨笔小楷,赫然写着:
“十月既望,秦淮下游,渔人吐泻如注,色若米泔,足筋挛急,顷刻眼眶塌陷,脉微欲绝,三时而亡。
里人呼为‘虎狼痢’,后证实为霍乱。
先以艾火隔盐灸神阙,再进藿香正气汤,得活者半。”
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林怀远指尖发冷,脊背却像被热艾贴上,一层层汗。
门外,雨声里混进新的声音——
“哇——”
又一声呕吐,从隔壁棚户传来,像破布袋摔进泥水。
“杰克!”他猛地抬头。
英国大汉正抱着一捆新鲜艾柱进门,被吼得一个趔趄。
“去,把近七日所有吐泻者的门牌、人数、病势,一个时辰内给我!”
杰克眨眨眼,想开玩笑,却见林怀远脸色比纸还白,到嘴边的俏皮话生生咽下去。
小满从速本抬头,灯影里,她的眸子亮得吓人。
林怀远将医案推到她面前,指尖落在“虎狼痢”三字。
小满笔尖一抖,墨汁晕开,像一朵黑色水花。
初八清晨,雨歇,雾起。
同仁医院中庭,皮埃尔面对《中央日报》记者,语调铿锵:
“经过严谨实验室检验,病原体为常见大肠杆菌群,无霍乱弧菌特征。市民无需恐慌,南京卫生级别,全国领先!”
镁光灯下,他金发如铠,白袍如雪,像一座不容侵犯的科学堡垒。
同一时刻,吉田芳行在茶室接受日文《上海日日》专访:
“江南水土柔软,新来居民易‘不服’,我汉方将配‘和胃散’,免费发放,以表亲善。”
而太乙灸舍,门板紧闭。
案上,一张新鲜出炉的“吐泻分布图”——
城南颜料坊、下关鱼市、夫子庙茶棚,三点连线,沿秦淮河画出一个不规则的“弧”,像一把弯刀,正悄悄环住南京城。
林怀远声音低哑,却带着金属的颤:
“不是肠胃炎,不是水土不服。
是霍乱。
‘虎狼痢’的前兆。”
杰克喉结滚动,挤出笑:“老兄,你确定?就凭一本老皇历?”
“老皇历?”林怀远抬眼,眸里血丝如织,“我祖父用命写下的字,比任何机器都准。
吐如米泔,泻若涌泉,足筋挛急,目眶塌陷——
你们管这叫‘急性肠胃炎’?”
小满扯杰克袖子,指向窗外。
街对面,卖报童子正弯腰呕吐,报纸撒了一地,头条大字还湿着墨——
《南京卫生处告市民书:勿信谣言,绝无霍乱!》
林怀远深吸一口气,仿佛把满城雨雾都吸进胸腔。
“他们醉生梦死,我独醒——
醒者,就要叫醒装睡的人。”
午后,灸舍大门忽地打开。
一股浓烟冲出,不是黑,是青白,带着烈烈药香。
林怀远站在门槛,手持三尺艾卷,火头赤红,像举一支火炬。
“各位父老——”
他声音不高,却用丹田之气送出,穿透雨雾,滚过窄巷。
“秦淮下游,已现‘虎狼痢’!
吐泻者,速来灸舍报诊,分文不取!
家有井者,投艾、投蒜、投菖蒲!
饮生水者,莫饮!
卖鱼虾者,莫食!
若信我林怀远,可活;
若不信——”
他话未说完,人群已炸锅。
“霍乱?真的假的?”
“洋大夫都说不是,别吓人!”
“可林神医救过我老娘!”
犹豫间,两个担架抬过巷口——
帆布上,米泔样吐泻物淋漓,担架夫裤脚已溅满粪水,所过之处,人群哗地让开,像被刀劈开。
林怀远目光更冷,举艾卷过顶,火光照出一张张惨白的脸。
“这就是证据!
从今日起,太乙灸舍,昼夜不闭!
我要在‘虎狼’张口之前,先扎住它的咽喉!”
夜深,灸舍后院。
杰克把最新统计递上:
“七日来,吐泻者已九十八例,死三例,死时眼球下陷,指甲青紫——”
他声音发颤,“和你祖父写的一模一样。”
小满递来一张刚撕下的布告——
日本“同仁汉方研究院”连夜贴满街头:
“免费赠送‘和胃止泻丸’,明日辰时,夫子庙发放。”
布告下角,一枚红印,像小太阳,又像血印。
林怀远握拳,指节噼啪。
“他们早知是霍乱,却用止泻丸掩盖!
止泻不止泻,等于把虎狼关进笼,
笼里,是整座南京城!”
煤油灯将熄,林怀远取过毛笔,蘸朱砂,在白布上写下八个字:
“虎狼将至,万民当心!”
落款——太乙灸舍林怀远。
他抬头,灯影里,脸色半明半暗,像一尊泥塑,却带着锋利棱角。
“明日,我要把这幅血书,
挂在同仁医院大门口,
让全城人看看——
什么叫中医,什么叫先知,
什么叫——
独醒!”
灯芯“嗤”地灭了,最后一缕青烟,
像一条不肯倒下的艾龙,
盘旋在屋梁,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