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被从里面拉开。
宇文玥站在门口,烛光从他身后透出,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墨色常服,领口微敞,头发也有些凌乱,脸上带着未散的倦意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当他的目光落在门外陈维脸上时,那不耐烦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怔忡。
四目相对。
陈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滞了一瞬。
但他脸上迅速挂起了那副宇文玥熟悉的、带着几分商人式精明的笑容,语气轻松得仿佛他们昨日才见过:
“成了亲怎么就不理我了?重色轻友的家伙……”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等宇文玥邀请,便自顾自地侧身从宇文玥旁边挤进了书房,动作自然得如同回自己家。
一踏入书房,一股浓烈的、未散尽的酒气便混杂着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熏香扑面而来。
书案上堆满了凌乱的公文和书籍,一只空了的酒杯歪倒在砚台旁,地毯上甚至还滚落着一本摊开的册子。
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主人心情极差、无所事事的颓唐气息。
陈维目光快速扫过,心头微涩,面上却不动声色,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打着气——就像他面对那些最难缠的客商时一样。
宇文玥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转过身,看着已经自顾自在一张圈椅上坐下的陈维,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突然来了?”
陈维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复杂情绪,从怀里掏出几封用火漆封好的密信,随手放在旁边的矮几上,语气如常:
“最近你不去我那里,新得的这些消息,都不知该怎么稳妥地递到你手上。”
“想着还是亲自跑一趟稳妥。”
他抬手指了指那几封信,“关于三皇子那边和北境的一些动向,你看看。”
宇文玥走到矮几旁,拿起那几封信,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纸张,却没有立刻打开。
他的目光落在陈维脸上,借着烛光,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不甚明显的青黑和比往日更显苍白的脸色。
“你……”宇文玥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些,“最近没好好休息?看着……憔悴了些。”
陈维闻言,抬起眼,对上宇文玥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关切的目光,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带戏谑的笑:
“彼此彼此!”
“怎么?七殿下新婚燕尔,夜夜笙歌,累着了?”
这话带着明显的刺。
宇文玥眉头瞬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辩驳的郁结,他沉声道:“陈维!你胡说八道什么!”
“开个玩笑罢了,殿下何必动怒。”陈维耸耸肩,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他移开视线,状似无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道,“等忙完京城这边的事情,我看我也得回寒渊州去,正经娶一房媳妇才行。”
“省得总被人说重利轻别离,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陈维!”宇文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警告和一丝……
慌乱?他握着信纸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陈维却像是没听到他的怒气,反而闭上了嘴,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看情报……
自己则向后靠在椅背上,微微阖上眼,摆出一副“我不打扰你”的姿态。
书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以及宇文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宇文玥站在原地,胸口起伏,瞪着那个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全身都透着紧绷的男人。
他有很多话想问,很多情绪想发泄,可看着陈维那副油盐不进、刻意维持距离的样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狠狠瞪了陈维一眼,转身走到书案后,用力坐下,拆开了那几封密信。
只是他的目光,却久久无法聚焦在那些关乎生死存亡的文字上。
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坐在光影交界处,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却又无比清晰地牵动着他所有情绪的人。
陈维看似闭着眼,感官却前所未有地敏锐。
他能听到宇文玥翻动纸张的沙沙声,能感受到那道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复杂的目光。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握成了拳,指甲陷入掌心,用细微的疼痛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在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试探着宇文玥的底线,也折磨着自己。
可他控制不住。
那些被压抑的情感,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和不甘,总要找一个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宇文玥似乎终于看完了信,他将信纸放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情报……很有用。”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却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疲惫,“三皇子那边,果然没死心。”
陈维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嗯。北境那边,妹夫也加强了戒备。开春之后,恐怕不会太平。”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开始就着情报的内容,低声讨论起京城的局势、北境的布防、可能发生的变故……
语气客观,条理清晰,仿佛又回到了在寒渊州时,那种并肩分析局势、默契无间的状态。
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发冲突的话题,避开了那场仓促的婚礼,避开了彼此眼中无法掩饰的疲惫与伤痛。
只是努力地,笨拙地,试图找回一点点过去的影子,哪怕只是假象。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时而靠近,时而分离。
这一夜,书房里的酒气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靠近,与深埋在心底、无法言说的汹涌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