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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途初开,来不及欢呼,更来不及祭奠。

鹰嘴崖下的临时营地里,悲壮与希望交织成一股沉默而坚韧的力量。

谢云亭站在崖口,山风吹动他满是尘土的衣衫,眼神却如新淬的钢,锐利而冷静。

他没有看那条用血肉铺就的险路,而是望向了西南,那是茶将要去往的方向。

“阿灰!”他的声音沙哑,却穿透了营地里低沉的氛围,“传令下去,半个时辰后,第一批茶队出发!告诉伙计们,老根叔的腿,我们用最好的药养着;他没走完的路,我们替他走完!”

少年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伙计们默默擦干眼角的泪,开始紧张而有序地捆扎茶箱。

每一只木箱都用厚实的油布包裹,接缝处用桐油封死,最后在箱盖正中,烙上一枚朱红色的火漆“茶引”,那云纹图案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就在队伍整装待发之际,一个穿着县府差役服色,却低眉顺眼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

是杨师爷。

他并未多言,只是在与谢云亭擦身而过时,极快地塞了一卷纸到他手里,低声道:“县尊大人说,民生为重。这东西,能让你们少些啰嗦。”

谢云亭展开纸卷,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一份盖着黟县县府朱红大印的通行密令,上面清楚地写着:“兹有云记商队,押运民生急需物资,途经各处关卡,验引放行,不得延误。”密令下方,竟还用小字标注了七处最难缠的军阀税卡,旁边都画了个小小的圈。

这份礼,重如泰山。

“替我谢过县尊。”谢云亭对着杨师爷远去的背影,郑重地拱了拱手。

队伍出发了。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孔武有力的护卫,而是那个瘦小的驿站遗孤,小豆倌。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皮纸,那是他阿爷传下来的古驿道地图。

三江会的人以为堵死了官道,却不知在这崇山峻岭之间,还藏着一条被遗忘了数百年的“毛细血管”。

“东家,翻过前面那道梁,绕过土地庙,就能避开三江会在江边的明哨。”小豆倌的声音清脆,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队伍连夜急行,脚下是崎岖不平的古道,耳边是凛冽的江风。

火漆茶引在黑暗中闪烁着琥珀色的微光,像一队沉默的萤火虫,在漆黑的夜幕下执着前行。

然而,当他们终于在黎明时分抵达长江边的簰洲湾渡口时,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原定的渡口,江面上横七竖八地沉着几艘大船,彻底堵死了航道。

岸边,三江会的帮众耀武扬威地巡弋着,显然是早有预谋。

“东家,这帮天杀的!”一名伙计恨得牙痒。

谢云亭面沉如水,没有丝毫慌乱。

他扫了一眼被封锁的渡口,又看了看旁边水流稍缓的芦苇荡,冷声道:“他们想让我们知难而退,我们偏要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去。传令,改用竹筏,分批渡江!”

很快,几十艘从附近渔民手中高价征用来的竹筏被推入水中。

但新的麻烦接踵而至。

就在第一批茶叶被搬上竹筏时,一名负责潜水检查的伙计脸色煞白地冒出水面:“东家,不好了!我们自己的两艘货船,昨夜被人凿穿了龙骨!水下有贼!”

话音未落,远处芦苇荡中传来一声闷响,一艘刚装好货的竹筏竟也开始倾斜下沉!

“是水鬼!”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那是三江会豢养的潜水贼,专门在夜间搞破坏。

一时间,人心惶惶。这江面,仿佛成了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慌什么!”谢云亭一声断喝,稳住了阵脚,“既然他们喜欢在水下做文章,我们就让他无所遁形!”

他当即下令,将征集来的渔网全部连在一起,在竹筏阵外围布下一道宽阔的防线,渔网上每隔三尺便挂上一只铜铃。

同时,他命人沿江岸每十里设一岗哨,昼夜巡查。

“石聋伯,”谢云亭转向那位沉默的老人,“今夜,要辛苦您了。”

石聋伯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入夜,他脱掉鞋袜,赤脚走到江边沙滩上,整个人如一尊石像般侧卧下来,将耳朵紧紧贴在微湿的沙地上,闭上了眼睛。

江水流动的细微声音,通过沙石的传导,在他耳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一夜之间,石聋伯三次猛然睁眼,指向江面不同的方位,每一次都只吐出一个字:“响!”

几乎就在同时,他所指方向的渔网铜铃都会发出一阵急促的乱响,埋伏好的伙计们立刻将绑着石块的绳网和鱼叉投掷下去,水下顿时传来几声闷哼,随即归于平静。

三次预警,三次精准拦截。

三江会的水鬼们再也不敢靠近。

主力船队,保住了。

最大的挑战,是月圆之夜的“江心栈”合龙。

为了让后续源源不断的茶队能够快速过江,谢云亭决定效仿古人,用三艘最大的货船作为桥墩,在江心搭建一座临时的浮桥。

这是整个计划中最惊险、也最关键的一环。

月上中天,潮汐窗口期来临。

江面上,三艘主船被巨大的铁锚固定,船与船之间,碗口粗的缆绳在绞盘的吱嘎声中,一寸寸拉近。

两岸的民夫和伙计们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即将对接的中央缺口上。

“合龙在即!”有人激动地喊道。

就在这万众期待的瞬间,天有不测风云。

江面上毫无征兆地刮起狂风,乌云翻滚着遮蔽了月亮,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

“咔嚓——!”

连续三声金属断裂的刺耳悲鸣,如同死神的丧钟!

固定三艘主船的主锚,竟然在巨浪和狂风的撕扯下,悉数断裂!

“锚断了!”

“船走位了!”

惊恐的喊声响成一片。

失去了束缚的巨大船阵,如同三片失控的叶子,在激流中开始漂移、旋转。

刚刚还近在咫尺的合龙口,瞬间错开,越拉越远。

所有人的心,瞬间沉入冰冷的江底。

功亏一篑!

数日的血汗与牺牲,仿佛都将付诸东流。

绝望弥漫之际,谢云亭的掌心却猛地一阵滚烫!

他脑海中的鉴定系统屏幕骤然亮起,不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猛地从中央裂开一道刺目的竖缝!

一道光芒投射而出,在他眼前形成了一幅匪夷所思的立体沙盘。

沙盘上,整个簰洲湾的水文地貌被精准地具象化。

每一股潜流的走向、每一处暗礁的分布、甚至每一寸江面上的风压流向,都以动态的、闪烁着微光的线条清晰呈现。

沙盘下方,一行从未见过的小字,如烙印般浮现:

【借西北风三成力,反推东南锚链。】

借风?反推?

电光石火之间,谢云亭福至心灵,瞬间领悟了这句天机般的提示!

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棋!

“砍断右舷所有备用缆绳!”他冲着已经乱作一团的船老大们发出了嘶吼,声音盖过了风雷,“快!”

“东家,疯了!那会让船彻底失控的!”

“执行命令!”谢云亭双目赤红,不容置疑的威严镇住了所有人。

随着一阵斧头劈砍的闷响,右舷的绳索被尽数砍断。

失去了右侧的牵绊,巨大的船身在狂暴的西北风推动下,猛地向东南方斜着漂移出去,眼看就要撞上暗礁。

岸上的人群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就是现在!左锚猛拽回旋!绞盘拉到死!”谢云亭再次咆哮。

早已待命的伙计们用尽全身力气,疯狂转动仅存的左侧绞盘。

被风推到极限的船阵,在左锚的猛力拉拽下,如同一个被甩到极致的铁陀,竟在江心划出了一道惊心动魄的巨大弧线,猛地向内回旋!

“轰——!”

一声巨响,不是撞击,而是完美的咬合!

在风与水的合力下,那错开的浮桥接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精准无误地严丝合缝!

卯时初刻,第一缕阳光刺破乌云,金色的光辉洒满江面。

一座横跨江心的浮桥,稳稳地矗立在波涛之上,桥头一块新挂上的匾额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云记·江心栈”。

死寂。

短暂的死寂过后,两岸悄然聚集的百姓和商户,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数十艘被堵在上下游的中小商船,仿佛看到了救星,纷纷趁机靠向浮桥。

船主们争先恐后地将合作书递到早已备好纸笔的孙掌柜手中。

“孙掌柜!我的货,走云记的栈桥!从此直运重庆,再也不给三江会那帮龟孙子分润一个铜板!”

“还有我的!我出双倍的过桥费!”

孙掌柜激动得老泪纵横,握笔的手不住颤抖,奋笔记下:首日过桥成交额,破一万银元!

当夜,喧嚣散去。

谢云亭独自一人坐在栈桥尽头,江风吹拂,衣袂飘飘。

他摊开微微发烫的右掌,脑海中的系统沉寂许久后,发出了三声低沉的鸣响,一行半句古语缓缓浮现:

【火种渡江,薪尽火传。】

他抬起头,望向来路。

遥远的老家山巅之上,一星篝火亮起,铜铃婆苍凉的吟唱,仿佛顺着风,跨越百里,传入他耳中。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大上海,法租界的一座豪华洋行内。

程鹤年猛地将一只景德镇的薄胎茶盏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死死盯着《申报》上那一行刺眼的标题——《皖南云记贯通西南商脉,江心筑栈创商路奇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谢云亭……此人不除,我辈皆为蝼蚁!”

窗外,黄浦江上乌云压城,一场酝酿已久、席卷整个江南茶市的更大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

清晨浮桥贯通的消息如野火燎原,短短半日,便已传遍了上海滩所有对家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