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西苑校场上热火朝天的景象不同,位于皇城西安门内、一栋不起眼的三进院落里,气氛却是另一种凝重。
这里原本是锦衣卫存放旧档的库房之一,如今门口却挂上了一个崭新的牌匾——“情报分析司”。
司内,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灰尘和新刷油漆混合的奇特气味。十几名身着青色直身(一种较低阶的文吏服饰)的年轻人,正伏在宽大的案桌上,埋头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间。
他们中,有原锦衣卫中精通文墨、心思缜密的校尉、力士,也有通过张永、王良等人关系,从民间招募的几位通晓算学、甚至对地理律法有所涉猎的落第秀才。
首席分析官,名叫顾云卿,年约三旬,原是锦衣卫经历司的一名笔帖式,因做事细致、条理清晰而被石文义推荐上来。
此刻,他正站在一块巨大的木制黑板前,上面用粉笔画着复杂的线条和节点,旁边标注着细密的“天竺数字”和简短的文字。
“诸位,这是根据上月各地送来的漕运相关文书、邸报抄件、乃至市井流言,整理出的‘漕运新规执行阻力关联图’。”顾云卿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他指着黑板上的一个中心节点,“核心阻力,并非来自朝堂高官,而是集中于州县胥吏及与漕运关联的底层豪强。”
他移动手指,指向延伸出的几条线:“其一,消极怠工,手法包括……其二,利用规则模糊地带,例如在‘折色’银钱成色、秤砣标准上做手脚……其三,散布谣言,恐吓粮户,称新规乃与民争利,长久必废……”
他的分析,并非空泛的猜测,每一条结论后面,都附有来自不同渠道的信息片段作为佐证,有些是巡查组的密报,有些是《京报》读者来信中提取的信息,有些甚至是市井茶楼中搜集到的流言,经过交叉比对后筛选出的可信部分。
“分析司存在的意义,便是将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拼图一般,整合起来,窥其全貌,预判其动向。”顾云卿环视众人,“陛下要的,不是某官员收了多少钱的私密,而是这整个利益网络如何运作,何处是关键,如何切入方能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成效。”
一名从民间招募的算学先生,看着黑板上那些简洁的“天竺数字”标注,忍不住赞叹:“若非有此新数,便于记录计算,如此繁杂信息,梳理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
正说着,司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小宦官引着王良走了进来。王良手中捧着一卷新誊抄的数据册。
“顾首席,”王良拱拱手,脸上带着熬夜留下的疲惫,眼中却有光,“这是西苑核算室根据江南最新送来的漕粮入库、损耗报表,用新法核算后发现的几处异常数据。主要集中在镇江、常州两府,其账面损耗率下降速度,远快于其他府县,但根据以往其胥吏贪墨程度和现有监督力度推断,此数据…过于‘完美’,恐有虚报或新的舞弊手段,请分析司参详。”
顾云卿接过册子,快速浏览着上面清晰的表格和数字,眼神一凝:“多谢王待诏!此数据来得及时!与我司此前收到的、关于镇常两地胥吏近期异常‘安分’的零星信息,恰好可相互印证。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立刻转身,对下属吩咐:“立刻重点核查镇江、常州两地!查其近期人员变动,查其账目细节,查其胥吏有无异常消费!将此事列为丙等优先事项,三日内我要初步判断!”
分析司内顿时忙碌起来,翻阅档案的沙沙声、低声讨论声、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一种不同于武力缉捕的、智力上的紧张感。
这一切,都通过石文义的定期密奏,呈现在朱厚照的案头。
朱厚照对分析司的工作效率和方向颇为满意。
这不再是传统的特务政治,而是开始向专业化的情报分析迈进。
他批示,允许分析司在权限范围内,调用更多非敏感的官方档案数据,并尝试与西苑核算室建立更紧密的合作,甚至可以考虑,在未来条件成熟时,将部分经过脱敏的分析结论,通过《京报》以适当形式释放,引导舆论。
然而,朱厚照也清楚,仅仅有分析是不够的,还需要有精准的执行力量。他再次密召石文义。
“分析司已有眉目,指出了几个关键节点。接下来,要看你们行动司的了。”朱厚照看着石文义,“朕不要兴师动众,不要屈打成招。要精准,要拿到实证。对镇江、常州,先派精干人员,以商贾、游学等身份潜入,暗中查访,固定证据。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动任何一个官员。”
“臣明白!”石文义躬身领命,他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工作模式,不再是过去那种广撒网、凭感觉抓人,而是在清晰情报指引下的精准打击。这让他压力倍增,却也看到了锦衣卫转型的方向。
情报系统的革新,如同在黑暗的水下布设的声呐,正在试图将那隐藏于深处的暗礁一一探测清楚。
这条暗线,与西苑明面上的军事改革,以及江南正在进行的漕运整顿,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朱厚照系统性改革的探测与保障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