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实务学堂的开学仪典,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其涟漪远超乎许多人的想象。
皇帝亲临,悬挂匾额,虽未长篇大论,但那几句直指核心的发问——“可能厘清一本账?可能厘定一部法?可能造一艘船,绘一幅舆图?”——伴随着生员们激动昂扬的“能!”字,通过在场官员和探子的口,迅速传遍了京畿,并以邸报的形式飞向各省。
这不再是停留在诏书和章程上的空文,而是皇帝用无上权威,为一个新生事物进行了公开的、不容置疑的“背书”。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抵制的地方官员和士绅,不得不重新掂量其中的分量。
一些嗅觉敏锐的官员,开始悄悄打听学堂后续是否还会招生,自家的子侄是否有机会。
然而,舆论的喧嚣过后,真正的挑战在于学堂内部那二十八名生员以及寥寥数位教习身上。
学堂草创,百事待兴。教材需编纂,课程需设定,甚至连授课的“度”都需小心把握——既不能流于胥吏之术,又不能空谈经义,需真正契合“经世致用”之旨。
杨廷和对此倾注了远超寻常政务的心力。他深知,此学堂成败,不仅关乎皇帝新政的声誉,更关乎他自身“以实学补益圣道”理念的实践。他亲自从翰林院、户部、工部乃至钦天监中,遴选了几位虽非学问大家,却精于实务、思想相对开明的中下层官员兼任教习。
他甚至力排众议,奏请将西苑格物院中在算学、测量方面有专才的鲁胜团队成员,聘为“特约讲书”,定期至学堂授课。
此举在清流中又引起一阵微词,认为让工匠之流登堂入室,有辱斯文。
但杨廷和在此事上态度坚决,他对前来委婉提出异议的礼部侍郎蒋冕道:“蒋大人,陛下问的是能否造舰绘图,非问能否吟诗作对。鲁胜等人虽出身微末,然其术业有专攻,正合学堂之用。若拘泥于出身流品,则实务二字,从何谈起?”
他以“合用之才”对抗“出身流品”,将争议压了下去。
与此同时,在吏部值房内,刘宇看着手中那份二十八人的名单及初步拟定的“实习”岗位——多是派往户部十三清吏司、工部各匠作库、乃至刚刚呈请增加人手的月港市舶司担任见习主事或书办,眉头紧锁。
他提笔,在一些关键岗位的名字旁,批注了“需从严考核,暂缓实授”或“着该部堂官密切留意其行止”等字样。
他无力阻止这批人进入官僚体系,但依然试图通过考核与监督,牢牢掌控其升迁的闸门。
这一切,都落在了梁正的眼中。
他没有干涉杨廷和的具体安排,也默许了刘宇那点“小心思”。他明白,水至清则无鱼,改革需要过程,需要妥协。
只要方向正确,步子迈出去了,便是胜利。
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投向了如何为这株幼苗提供更广阔的成长空间,以及……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成果”。
这一日,梁正在西苑召见了风尘仆仆从西南赶回的周遇吉。
西南大定,周遇吉安排了得力人手暂理军务,自己回京述职,并带来了详尽的善后方略。
君臣相见,自是一番感慨。梁正对周遇吉的功绩褒奖有加,但话题很快便转到了更深远的方向。
“遇吉,西南虽平,然土司根深蒂固,非长治久安之道。你在彼处日久,依你之见,除却军事威慑、经济利诱,若要潜移默化,使其渐同内地,当从何处着手?”
梁正问道,他需要来自一线的最真实反馈,来印证和调整自己的策略。
周遇吉沉吟片刻,朗声答道:“陛下,臣在西南,深感其地与内地之别,首在‘教化’不通,言语、文字、习俗迥异,故而隔阂深重。欲使其归心,武力可平一时之乱,经济可稳一时之需,然欲长久,必始于‘教化’。可在各土司交界之要地、新定之区,广设‘社学’,聘通晓苗汉语言之生员,教授汉文,宣讲朝廷德政,传播耕作、医药之术。让苗民子弟自幼便习汉俗,知礼仪,晓律法。同时,可仿实务学堂之例,允诺土司子弟优异者,可入国子监或未来之实务学堂就读,授以官身。如此,数十年后,人心自附。”
他的思路,与梁正的想法不谋而合——不是急于推行风险极高的“改土归流”,而是通过文化渗透和经济捆绑,进行一场温和而持久的“融合”。
“好!此议甚合朕心!”
梁正抚掌,“此事关乎百年大计,需谨慎规划,遴选得力之人徐徐图之。你既有此见识,这西南善后乃至教化推行之事,朕仍要倚重于你。”
周遇吉心中激荡,知道皇帝对他寄予厚望,不仅是戡乱,更是建设。他肃然躬身:“臣必竭尽全力,以报陛下!”
送走周遇吉,梁正独自站在西苑水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西南的善后,实务学堂的初创,月港的开拓,宣府的军改……千头万绪,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一个更强大、更具活力的大明。
他知道,杨廷和在学堂之事上,是真心想办成,并办出成效的。
这位杨先生,并非改革的拖累者,而是在用他所能接受和掌控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驾驭着这辆变革的马车,使其不至于因速度过快而倾覆。
“皇爷,”王岳悄声前来,呈上一份密报,“锦衣卫查实,前几日弹劾顾璘最力的那位御史,其家人确在苏州府利用其名帖,强买民田三百亩,证据确凿。”
梁正接过,扫了一眼,淡淡道:“按律,移交刑部处理。不必扩大,也不必姑息。”
“是。”
法律的刀锋,将再次落下,精准而克制。
它维护的,不仅仅是皇权的尊严,更是那刚刚破土而出的、名为“秩序”与“实干”的幼苗所需要的生长环境。
皇家实务学堂内,第一声授课的钟声,已然敲响。
这声音微弱,却坚定地回荡在帝国的心脏,预示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