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遇吉的坐镇,如同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泰和县的局势。
刘文炳等士绅虽心有不甘,但面对那支沉默的精骑,终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阻挠。
清丈工作,得以在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氛围中,重新启动。
吴永年亲自督阵,将招募来的生员和可靠书手分为数队,由老弓手带领,奔赴各乡。
他选择首先清丈的,并非刘家核心的圩田,而是几处争议较小、或由刘家旁支、小姓持有的田块,意在积累经验,树立样板,同时避免过早刺激刘家核心神经。
然而,即便是在这些“简单”区域,问题也已初露端倪。
一队人马在城东清丈一片属于多姓杂居的坡地。负责核对旧册的书手很快发现了问题。
他拿着弘治年间修订的《鱼鳞图册》副本,与实地丈量的结果反复比对,眉头越皱越紧。
“王头.”
书手找到带队的老弓手,指着图册上一处模糊的印记和旁边小字标注的亩数。
“您看这里,图册上这块‘三角坳’标注是下田十五亩三分,可咱们刚才拉弓量下来,算上旁边那块长满杂树的缓坡,实足有二十二亩还多!这差得也太多了!”
老弓手眯着眼,看了看图册,又望了望那片实际地形,啐了一口:
“这有啥稀奇?这册子还是弘治爷那时候的了,几十年过去,地形有点变化也正常。再说,当年造册的吏员,手脚也未必就干净。”
“可这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啊!”
书手是个较真的年轻人。
“而且您看,这图上的界至模糊不清,跟旁边李姓人家的田埂都快连成一片了,现在实地看,分明隔着一道小沟。”
另一队则在城南遇到了更棘手的问题。
他们清丈一处登记在刘家某个远房族人名下的水田。根据旧册,这块田是二十亩中田。
但当地一位被请来指认界至的老农,在田埂上徘徊良久,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带队吏员看出蹊跷,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
“老丈,但说无妨,县尊老爷此次清丈,就是要厘清田亩,公平赋税。您若有实情,说出来,或许还能为您家减轻些负担。”
那老农看了看左右,才压低声音道:
“差爷,不是小老儿不说……这块田,明面上是刘五爷的,实际上……唉,是城里刘文炳老爷本家的‘寄庄田’!那刘五爷就是个顶名的!这田哪里止二十亩?您看那边,原本还有三亩多洼地,前几年刘家雇人填平了,也并进来种了稻子,都没上册呢!”
“寄庄田?!”
吏员心头一震。
这是豪强逃避赋税最常用的手段之一,将田产寄于享有免税或减税特权(如拥有功名)的族人或亲戚名下,实际产权和收益仍归原主。
这些问题,如同冰山一角,随着清丈的深入,不断浮出水面:亩数严重不符,界至混乱模糊,“寄庄田”、“投献田”隐匿其间……弘治年间修订的《鱼鳞图册》早已严重失真,不仅无法作为征税的可靠依据,其本身可能就是在当年胥吏与豪强勾结下形成的糊涂账、甚至是有意制造的假账!
吴永年听着各队汇总回来的情况,心情沉重。
他原本以为清丈只是重新量一下土地,核对旧册,现在看来,远非如此简单。
这几乎是要在一片由谎言、隐匿和几十年的积弊构成的沼泽中,重新绘制一幅真实的疆域图。工作量之大,阻力之深,远超想象。
他将这些初步发现,连同几份问题最突出的田块对比图,再次写成详报。这一次,他不仅送往府衙,更直接呈送户部。
在报告中,他尖锐地指出:
“泰和一隅,鱼鳞册之失实已至于此,则天下州县,可想而知!册籍既不可恃,则赋税何由而公?国课何由而足?”
他知道,这已不仅仅是泰和县的问题,而是触及了帝国财政根基的制度性痼疾。
他的奏报,如同一声警钟,试图敲醒那些仍以为凭借旧册就能管理天下的中枢官员。
而在泰和县内,清丈带来的微妙变化也开始显现。
一些被清查出实际田亩多于册载的小户,在吴永年承诺按新丈量结果、并依据新政给予一定优惠后,原本的抵触情绪化为感激。
而刘家等大户,则开始更加疯狂地销毁、篡改可能遗留的证据,并利用其影响力,向负责清丈的吏员施加各种软硬兼施的压力,试图将水搅浑。
清理田亩的战场,从公开的对抗,转入了更加隐蔽、也更加考验智慧和意志的细节较量之中。
每一块田土的界石之下,可能都埋藏着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和一场关乎利益的血腥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