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沉默地坐在干草上,喘息了片刻,强迫自己重新站起来。伤兵营里需要处理的人还有很多,他不能停,也不敢停。停下来,那些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眼神就会将他吞噬。
接下来的时间,文安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机械地重复着类似的工作。为一个腹部被划开、肠子差点流出来的老兵清理伤口,小心翼翼地将外露的肠管塞回去,然后用他能做到的最紧密的方式缝合、包扎。
老兵疼得几乎咬碎了牙齿,却死死忍着,浑浊的眼睛里是对生的渴望。
为一个胳膊被钝器砸得血肉模糊的汉子止血,那血汩汩地往外冒,撒上金疮药很快就被冲开。
文安找不到血管,只能用布条在伤口上方死死扎紧,再用大量的布团按压,直到那奔涌的红色渐渐变成缓慢的渗漏。整个过程,他的手上、身上又沾满了温热的、粘稠的血。
还有一个伤在肩膀,箭头还留在里面,需要拔箭。文安没敢动,是王医官过来处理的。王医官的手法简单粗暴,让人按住伤兵,用一把小钳子似的工具硬生生将带倒刺的箭头拽了出来,带出一大块血肉,伤兵惨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王医官面不改色,撒上药粉,用布一裹,就算完事。文安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也在隐隐作痛。
文安就这样忙碌着,处理着一个又一个伤患。清创,止血,缝合,包扎。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生涩,到后来渐渐有了一丝麻木的熟练。他不敢去细想每一个操作背后的风险和痛苦,只是专注于眼前的具体步骤,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情绪隔绝在外。
时间在痛苦的呻吟和忙碌的间隙中流逝,帐篷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淡下来。当文安处理完最后一个他能看到的、需要紧急处理的伤员时,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像是被抽走了骨头,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和体力的大量消耗,让他这具刚刚恢复了些元气的身体达到了极限。
尉迟宝林一直跟在旁边,看着文安苍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架住他,半背半拖地将他带离了那片充斥着痛苦和药味的地狱。
“文兄弟,撑住,回去歇着。”尉迟宝林的声音里带着关切。
回到那个挤着五六名兵卒的破旧帐篷时,文安几乎是瘫软着被尉迟宝林扶进去的。他脸色惨白,浑身沾满血污和汗渍,眼神涣散,一副脱力虚脱的模样。
帐篷里的兵卒们原本或坐或卧,看到文安这副样子被尉迟宝林扶回来,都愣了一下。那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开口:“小公爷,这娃子……这是咋了?挨军棍了?”其他几人也投来探究的目光,显然都以为文安是犯了什么事被处罚了。
尉迟宝林把文安小心地放在角落的干草堆上,闻言没好气地瞪了那刀疤脸一眼:“放屁!什么挨军棍!文兄弟这是在伤兵营忙活了一整天,累脱力了!你们知道今天他救了多少人吗?三宝那样的重伤,他都给救回来了!还有今天伤兵营里好些个兄弟,都是靠他止血缝合才捡回条命!”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与有荣焉的激动,“文兄弟是神医!是咱们的救命恩人!都给我放尊重些!”
帐篷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兵卒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昨天还对这个突然出现、胆小如鼠的半大小子充满戒备和轻视,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能救人性命的“神医”了?
但这话是从尉迟校尉嘴里说出来的,由不得他们不信。而且看文安那副累瘫的样子,以及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也不像是假的。
沉默了几秒后,那个刀疤脸汉子率先反应过来,他挠了挠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瓮声瓮气地对蜷缩在角落的文安说道:“那个……文……文小兄弟,对不住啊,昨天……昨天俺老赵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另一个瘦高个的兵卒也接口道:“是啊,文小兄弟,俺们这些粗人,不懂礼数,昨天慢待你了。”
“文小兄弟,多谢你救俺们同袍!”
“以后有啥事,只管言语!”
一时间,帐篷里充满了这些直爽军汉有些笨拙、却透着真诚的道歉和感激之声。他们性子大多耿直,爱憎分明。
之前对文安的冷漠源于未知和戒备,如今得知他是有真本事、能救自己兄弟性命的能人,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文安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道歉搞得手足无措。他本来就不习惯与人打交道,更不习惯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此刻被这些彪悍的军汉围着,听着他们真诚却粗声粗气的话语,他只觉得头皮发麻,脸颊发烫,恨不能把自己彻底埋进干草堆里。
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没……没事……应该的……我,我累了……”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只能本能地选择逃避。
众人见他这副羞怯惶恐的样子,与他“神医”的身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非但没有觉得奇怪,反而觉得这少年心思纯善,不居功自傲,更是心生好感。尉迟宝林见状,挥了挥手:“行了行了,都散开点,让文兄弟好好休息!他累了一天了!”
兵卒们这才悻悻地散开,但看向文安的目光里,已经充满了敬佩和友善。
接下来的几天,文安的生活变得规律而沉重。每天天不亮,他就会被尉迟宝林或者王医官派来的人叫醒,简单啃几口硬邦邦的粟米饼,喝点凉水,然后便一头扎进伤兵营那片痛苦的海洋之中。
他重复着简单却又人命关天的工作:检查伤口,清理脓血,剔除坏死组织,缝合裂开的创面,更换被污血浸透的绷带……
动作日渐熟练,但心中的沉重感却并未减轻。每一次清创时看到那发炎红肿的组织,每一次换药时闻到那难以掩盖的腐臭气息,都在提醒他现代医学的缺席和这个时代医疗条件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