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德罗心中哀叹,知道这一步躲不过去了,只得同意。
随后,香山县令周文斌和驻军千总王大力,以及那三位明军观察员,作为见证方,也被“邀请”上船。
在“霍去病”号那间威严的船长室内,一份用中文和葡萄牙文双语拟定的条约被摆了上来。
条约的名称被冠以《苍梧国与葡萄牙王国关于约束对暹罗国军械售卖及军事支援并促进双边贸易之友好条约》。
核心内容包括:葡萄牙王国(由濠镜澳理事会代表)承诺,不再向暹罗国出售火炮、火枪等军械,并不再派遣军事人员提供训练或支持;苍梧国对此表示欢迎;双方约定共同维护地区和平,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扩大和深化各项贸易往来。
这份条约,巧妙地避开了“问责”和“宣战”等敏感字眼,将重点放在了“共同约束”和“促进贸易”上,给了葡萄牙人一个勉强能保住面子的台阶。
佩德罗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他知道,一旦签下这个名字,无论条约内容如何粉饰,他都将成为理事会内部斗争和果阿方面可能的怒火下的牺牲品。
但在科林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在岸上理事会默许的态度下,他别无选择。
他看了一眼旁边作为见证、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的明朝官员,心中充满了苦涩和无力感,最终还是在条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盖上了理事会的印章。
科林代表苍梧国,郑海龙作为副签,也签署了文件。
条约签署完毕,科林表示已在船上备下晚宴,邀请众人共饮。
佩德罗以需立即返回理事会复命为由,强忍着屈辱,婉拒了邀请,匆匆下船离去。而香山县令周文斌等人,则留了下来。
席间,科林谈笑风生,绝口不提刚才的剑拔弩张,只论风土人情和贸易前景,周县令等人虽然心知肚明,但也乐得装糊涂,推杯换盏,气氛倒也看似和谐。
酒宴结束后,送走明朝官员,“霍去病”号率领着庞大的陵水舰队,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调转船头,驶离了濠镜澳海域,消失在暮色深处。
码头上,佩德罗、理事长若昂·德·阿尔梅达以及少校迪奥戈·费雷拉,望着远去的舰队,心情复杂。
惊魂甫定之余,阿尔梅达脸上迅速换上了一副如释重负又带着几分狡黠的表情。
他从怀中掏出那份刚刚签署的条约副本,嗤笑一声,双手用力,“刺啦”一声将其撕成两半,纸屑随手抛入海风。
“哼,”阿尔梅达整理着衣领,恢复了惯有的傲慢,“一份在武力胁迫下,由个别理事未经果阿总督和里斯本王室授权擅自签署的文件,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它什么都不是!”
佩德罗目瞪口呆地看着飘散的纸屑,气得浑身发抖:“理事官阁下!你……你这是背信弃义!这份条约是我代表理事会签署的!你想让整个理事会都蒙上耻辱吗?!”
迪奥戈·费雷拉少校阴阳怪气地笑道:“亲爱的佩德罗,你搞错了。这份‘耻辱’,是属于你和你那……不起眼的佩德罗家族的。签字的是你,我们都可以作证,是你为了个人安危,屈从于对方的武力,擅自做出了违背王国利益的决定。要承担责任,也是你一个人承担。”
说完,阿尔梅达和费雷拉相视一笑,仿佛卸下了所有包袱,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佩德罗,转身并肩离开了码头,似乎刚才那场足以让濠镜澳覆灭的危机从未发生过。
佩德罗僵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海面上早已空无一物的远方,最终目光落在地上那些被海风卷着打旋的碎纸片上。
无边的愤怒和彻骨的寒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中疯狂地咒骂着阿尔梅达的卑鄙和费雷拉的落井下石。
但他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
在濠镜澳理事会中,他的家族背景最弱,实力最差,人微言轻。
这份在巨舰大炮逼迫下签署的条约,如果真的传回葡萄牙,阿尔梅达和费雷拉完全有能力将所有的责任和耻辱都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到时候,蒙受巨大羞辱的,将是他整个佩德罗家族,他们在葡萄牙本就不高的地位将一落千丈,甚至可能被剥夺贵族头衔。
“该死的!该死的!”佩德罗在心中无声地咆哮,充满了无力感和怨恨。
他不仅被苍梧人羞辱,更被自己人无情地出卖和抛弃。
这份屈辱,他铭记于心。
……
下了那艘名为“霍去病”的巨舰,踩在香山县坚实的土地上,周文斌和王大力两人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
刚才在船上,虽然对方招待得客气,酒菜也丰盛,但那股子无形的压力,还有船舷边那些黑洞洞的炮口,总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两人也没心思寒暄,互相使了个眼色,便默契地快步回到了香山县衙后堂。
屏退了左右,王大力率先开口,声音还带着点未散尽的激动:“周大人,今日这事……可真他娘的开眼了!那船,那炮,我的个乖乖!咱们广东水师最大的船,跟那一比,简直就是舢板碰上了楼船!”
周文斌坐在太师椅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大口,定了定神,才缓缓说道:“谁说不是呢。本官也算是读过些杂书,见过些世面,可如此巨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那‘苍梧国’……你我在海上也听过些风声,原以为是些聚拢亡命的强豪,今日一见,这气象,绝非寻常海寇可比。”
“大人说的是。”王大力点头,“红毛鬼平日趾高气扬,在濠镜澳俨然以主人自居,这次可算是踢到铁板了,吃了瘪还得捏着鼻子签那劳什子条约,看着都解气!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忧色,“这‘苍梧国’势力如此庞大,舰炮如此犀利,今日能逼葡夷就范,他日……会不会对我大明生出不轨之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啊!”
周文斌的神色也凝重起来:“王千总所虑,正是本官心中所忧。此事关系海防大局,已非我香山一县所能揣度处置。必须立刻、详实地禀报上宪,尤其是抚台大人!”
他立即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对王大力道:“来,王千总,你我一同斟酌,将今日所见所闻,巨舰之规模、火炮之威势、苍梧与葡夷交涉之经过、其对我大明之态度,以及我等之担忧,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写成急报,以六百里加急,火速送往广州!此事,半分也拖延不得!”
“卑职明白!”王大力肃然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