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盐政衙门直营铺子前猛地停住,陆定风几乎是踉跄着掀帘下车,入眼的景象让他心头发紧——青石板路上竟排起了蜿蜒半条街的长队,从铺子门槛一直绕到街角的胭脂铺前,男女老少攥着铜钱踮脚张望,低声交谈里满是兴奋。
“劳驾让让,劳驾让让!”陆定风的管家拨开人群往前挤,粗布衣衫的百姓虽有不满,见他一身绸缎便也侧身让开。
待挤到铺子近前,管家目光死死钉在门楣上挂着的木牌,上面用朱漆写着“官盐青盐,每斤十五文,童叟无欺”,字迹崭新得晃眼。
铺子柜台后,两个身着皂衣的差役正麻利地用量筒装盐,压实,过秤,不多不少正好五斤,竹篮里的盐粒雪白晶莹,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竟是比两淮盐场的雪花盐还要纯正。
一个刚买完盐的老妇提着布口袋,笑着跟同伴念叨:“这盐好啊,细得能直接拌菜,比以前买的粗盐强百倍,才十五文,往后再也不用省着吃了!”
管家只觉得喉咙发紧,伸手想去摸柜台后的盐,却被差役拦住:“老人家,排队买盐,规矩得守。”
不管有钱能使鬼推磨,再付出20文钱之后管家如愿的插上队,不久之后就买上五斤食盐,来到陆定风马车上。
陆定风接过管家递来的油纸包,指尖触到包内盐粒的细腻感,心先沉了半截。
陆定风捻起一小撮凑到鼻尖,没有寻常盐粒的苦涩杂味,反而带着一丝海盐特有的清冽,再将盐粒撒进早已备好的白瓷碗中,那雪白发亮的颗粒竟在碗底铺得均匀,连半点杂质都寻不见。
陆定风挑了根银簪蘸着盐,轻轻点在舌尖——咸度醇厚绵长,没有粗盐的涩口,也没有私盐的齁咸,竟是这辈子吃过最好的盐。可这“好”字刚在心头冒头,就被一股寒意彻底压下去。
陆定风猛地将银簪拍在车厢小几上,瓷碗被震得轻颤,盐粒簌簌作响。
“疯了!他张锐轩绝对是疯了!”陆定风声音发颤,“两淮盐场就是熬出最上等的雪花盐,成本也要二十文往上,他卖十五文?还能有这品相?”
管家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听陆定风又喃喃自语:“长芦盐场?不对,先前查过长芦晒盐,粗盐都要十二三文,他怎么能提纯得这么好还不涨价?难不成……难不成他真有别的来路?”
说着,陆定风突然想起那些抢盐时被自己忽略的细节——张锐轩对盐商收盐始终不闻不问,如今想来,哪里是放任,分明是早有后手,等着看他们这些人把真金白银砸进死胡同。
赏颜楼二楼的雅间里,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满室的寒意。
陆定风坐在主位,面前的青瓷茶杯早已凉透,陆定风将那包十五文买来的官盐拍在桌上,雪白的盐粒从油纸缝隙里漏出来,落在描金桌布上格外刺眼。
“诸位都知道了吧!”陆定风声音嘶哑,指甲因用力而泛白,“张小侯爷这是要断咱们的活路!十五文一斤的青盐,比咱们淮盐的成本还低,品相更是甩雪花盐几条街,再这么下去,咱们库房里那些盐,就是一堆没人要的石头!”
底下坐着的盐商们瞬间炸开了锅。穿藏青锦袍的崔家豪猛地拍桌:“陆老掌柜说得对!我家库房还堆着三万引盐,都是前些日子高价收的,现在官盐一铺,连问价的人都没了!”
“可不是嘛!”万金有也是急得直搓手,“我今早去码头看了,前往湖广的盐船还在装盐,听说下一批长芦的盐三天后就到,张小侯爷这是要把整个两淮的盐商往死路上逼呀!”
众人七嘴八舌地抱怨,坐在角落的李斗金面色凝重,敲了敲桌面:“光抱怨没用。咱们得想个法子——要么,让张锐轩把盐价提上去;要么,断了他的盐路。不然再过一个月,咱们手里的银子都得变成盐疙瘩!”
陆定风眼神一动,看向众人:“各位都说得在理。可是张小侯爷走海运和铁路运输,如之奈何呀!”
陆定风也发现了,自己请托漕运总督陈锐卡船根本没有起作用,长芦盐场的盐还是源源不断的运过来。
陆定风手指在桌案上重重一叩,目光扫过满座盐商,语气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漕运卡不住,海运铁路咱们又碰不得,眼下能指望的,只有京师的路子!”
陆定风顿了顿,见有人面露犹豫,又加重了语气:“现在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咱们谁手里没点京城的关系,现在都得动起来!”
陆定风知道,能够坐稳头部的大盐商,京城内都是有门路的,正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都是心照不宣的。
“张锐轩是皇亲国戚,可咱们联手递话,总能让内阁的大人、宫里的公公知道,他这么折腾,是要掀了两淮的天!”
陆定风抓起桌上的盐包,狠狠摔在地上,油纸裂开,雪白的盐粒撒了一地,“咱们要是各顾各的,等着张锐轩把盐铺遍天下,最后谁都逃不了倾家荡产的命!只有同心协力,让京师那边压一压小侯爷,咱们才有活路!”
崔家豪脸色变了变,终于压下了陆定风提前抢盐的心里不痛快,咬牙点头道:“陆老说得对!大伙这个时候还是要同舟共济!不能只顾自己。”崔家豪特地在“只顾自己”四个字上加重了口音。
陆定风也是直接当没有听到,丝毫不尴尬,心想,我是凭本事的的情报,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万金有也跟着应和:“我也派人去京城,大伙都行动起来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要是倒下了,他们的孝敬也没有了,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到手的肥肉。”
万金有也是只能给大伙鼓气了,这个张锐轩真的是不按常理出牌。
满座盐商原本的慌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劲,纷纷开口应下。
扬州盐政衙门
王恕看着发往湖广和江西行省的食盐,还有入库的银子,心中大石头总算是入了一半的地。
王恕心中感叹这个盐政比陕北当巡抚修水窖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