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时，宫门前的灯笼还坠着雨珠。
云苏微踩着青石板往皇史宬方向走，远远便听见嘈杂人声——二十几个穿绯色朝服的官员挤在汉白玉阶前，袖口被晨雾打湿，声音却尖得刺人。
“皇史宬烧了三十七卷诰命！先皇后的族谱只剩半页，连七王的出生牒文都没了！”礼部侍郎宋明远跺着脚，官靴在湿地上碾出泥印，“这是天意示警！血脉无凭，监国之位如何坐得稳？”
人群里有附和声，也有倒抽冷气的。
云苏微脚步未停，袖中指尖轻轻掐过掌心——她昨日便让影十三在皇史宬四周布了暗桩，火势一起，最先冲进去的不是救火的太监，反倒是宋明远的亲随。
此刻看他跳得最欢，倒省了查证的功夫。
“医正大人！”守陵官陆守拙从火场方向跑来，官服前襟沾着黑灰，手里攥着半片焦黑的骨牌，“您看这个！”
云苏微接过骨牌，炭灰簌簌落在她素色裙角。
骨牌边缘烧得蜷曲，中间却留着半行刻痕：“壬午年七月初七，申时三刻，产房乙字号”。
她瞳孔微缩——壬午年正是先皇后难产血崩之年，当年产房中三百宫娥、稳婆、太医，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十人。
“他们烧了纸，就能抹去三百条命的血？”她将骨牌收进袖中，抬眼时眼尾微挑，“影十三，封锁火场方圆三十丈，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陆大人，带二十个手脚利索的，把炭灰全筛一遍。”
影十三的黑靴踏碎一地残瓦，眨眼间便在火场外围拉起了红线。
云苏微蹲下身，指尖拂过尚有余温的炭堆，突然触到硬物——是块凸起的青石板。
她用银针对着缝隙一撬，“咔”的轻响里，半尺见方的铜匣从地底下露了出来。
“这是……”陆守拙瞪大眼睛。
“三个月前埋的。”云苏微拍去铜匣上的灰，火漆印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皇史宬重修时，我让人在夹层里留了暗格。”她当众掀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纸页——有产婆谢氏的证词副本，有老太医孙景行按了血指印的《接生实录》，最上面那封，是谢无咎临终前用血写的遗书拓本。
“诸位不是说族谱没了，血脉无凭？”她捏起谢无咎的遗书，声音像浸了冰的玉，“这上面写得清楚：先皇后难产那日，七殿下是踩着三十七个稳婆的命，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烧了纸，烧得掉这些血吗？”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宋明远的脸白得像纸，突然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鎏金香炉：“你、你这是妖术！祖制……”
“祖制在这儿。”
冷冽的男声从后方传来。
离玄烬踏着满地碎瓦走来，玄色蟒纹大氅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身后跟着秦铁，押着个缩成虾米的老太监——正是昨夜守皇史宬的当值者。
“你说天意示警，我倒查出了人祸。”离玄烬停在云苏微身侧，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宋明远脸上，“火从东侧通风道起，引燃物是浸了松油的麻布。这位公公说，昨夜酉时三刻，有人往他茶里下了蒙汗药——而这个人，”他指尖敲了敲怀里的名录，“是宗正卿云鹤年。”
宋明远的膝盖“咚”地砸在地上。
云苏微偏头看离玄烬，见他眼尾那颗红痣在晨光里泛着暗芒，知道他又在扮“疯批”——其实早把证据链捏得死死的。
“云卿，你说祖制不可违。”离玄烬突然转身，看向被影卫押来的云鹤年。
后者鹤氅破成布条，白发沾着炭灰，眼里却还燃着疯火，“那先帝临终前让我监国的遗诏，你也想烧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展开时，“钦命七皇子离玄烬监国”的朱批在晨雾里刺得人睁不开眼。
云鹤年突然扑过来，指甲在离玄烬蟒纹上抓出几道痕：“我是为了江山正统！为了云氏百年清誉！你娘是罪臣之女，你根本不配……”
“啪！”
离玄烬反手甩了他一记耳光，力道大得让云鹤年的牙都磕出血。
他俯身揪住对方衣领，声音像淬了毒的刀：“你所谓的‘正统’，是用产房里三百条命填出来的。你烧了牒文，烧了族谱，烧得掉谢无咎的血书？烧得掉孙景行的指印？”
云鹤年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你赢了……你赢了又如何？史书上只会写你弑君夺位……”
“所以从今日起，皇史宬增设‘真相阁’。”离玄烬直起身子，声音响彻全场，“凡重大政变、医政变革、冤狱平反，皆立碑存档，永不删改！”
人群瞬间死寂。
不知谁喊了句“好”，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连守陵的小兵都跟着喊起来。
云苏微望着离玄烬被晨光镀亮的侧脸，突然想起昨夜他在烛下刻碑样的模样——那时他说“要让真相长在石头里，烧不毁，抹不掉”。
深夜，皇史宬残楼。
云苏微蹲在断墙边，怀里抱着新制的《医官名录》。
余火还在远处忽明忽暗，照见她指尖的血珠滴在名录首页，晕开一朵小红花。
她用金针挑起血珠，在“苏九娘”三个字上轻轻一描——那是她前世师父的名字，也是大衍第一个被记入正史的女医。
系统微光突然在名录上流转，一行小字浮现在纸页间：【血脉共鸣激活，生成“记忆显影剂”：可还原纸质文书被毁前内容】。
云苏微望着那行字笑了，将名录贴在胸口：“你们怕女人有名，那我就让每一个被遗忘的人，都刻进这江山的骨头里。”
远处传来“吱呀”声，是刻工们抬着新石碑来了。
月光落在碑身上，照见“真相阁”三个大字已经凿好，刻刀在石面上擦出火星，像极了她和离玄烬第一次见面时，他眼里跳动的光。
太极殿的飞檐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离玄烬站在残楼最高处，玄金监国袍被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云苏微的背影，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方玉玺——三日后太极殿重修竣工，他要在百官面前，把这方象征权柄的玉，郑重地放在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