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萝的心沉了下去,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直接定罪,但她更相信魏明月的判断。
她抬起头,看向石宽,却不能说“我闻到了背叛的味道”,她必须给出一个合乎逻辑,能让石宽信服的解释。
“告诉他,你看出了捆绑卷宗的绳结有问题。”魏明月迅速地为她想好了说辞。
“大人,”沈青萝指着那根细麻绳,沉声道,“您看这个绳结,它系的是‘双环扣’,这种系法,牢固而利落,常见于军中,太医院的文书,每日与笔墨纸砚为伴,他们的系法,多是温吞的‘活络结’,方便取用,一个存放毒方卷宗的文吏,为何会用军中的手法来捆绑绳结?”
石宽立刻上前,拿起那根麻绳,仔细端详,果然,那绳结打得干净利落,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与文人风格,格格不入。
“这说明近期接触过这份卷宗的人,很可能与军方有关?”石宽立刻想到了梁皇后背后的将门势力。
“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沈青萝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更精准的方向,“或许,此人并非军中出身,而是家学渊源。”
“点到为止。”魏明月道,“让他自己去查,查出来的真相,才最让他信服。”
石宽心领神会,他没有再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凝神杂谈》和那根麻绳,都作为关键证物,收了起来。
当晚,石宽的亲信裴松,便将一份关于禁方库五位管理者的背景资料,悄悄地送到了沈青萝所在的别院。
资料的第一页,便是张道全,履历清白,三代宫廷御医,深受皇恩。
而最后一页,赫然便是那个年轻人,柳生。
资料上写着:柳生,二十六岁;其父,曾为北境守军的随营军医,后因在一次战役中,“误用药材”,导致数百名士兵上吐下泻,被革职查办,郁郁而终。
柳生自幼随父学医,天赋异禀,后考入太医院,却因其父的“污点”,一直得不到重用,只在禁方库,做些整理档案的杂事。
另,资料末尾还有一行小字:此人,似有赌博之好,在城中几家地下钱庄,欠有少量债务。
军医之子,家学渊源,怀才不遇,又身负债务……
所有的特征,都与那个“双环扣”,完美地对上了!
“就是他。”沈青萝喃喃道。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一些惋惜,一个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年轻人,却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
“收起你那不值钱的同情心。”魏明月的声音冷酷无情,“哀家问你,在战场上,如果发现己方一名士兵,已经被敌人收买成了奸细,你会怎么做?”
“我……我会将他……”沈青萝犹豫了。
“你会把他当成最锋利的武器,去反刺敌人一刀!”魏明月替她说了下去,“这个柳生,现在就是我们手里的一枚棋子,一枚,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是棋子的,最好用的棋子。”
一个大胆而狠辣的计划,在魏明月的脑中,迅速成型。
“沈青萝,听着,我们现在,要设一个局,一个,让蛇自己出洞,再引诱狼来咬蛇的局。”
第二天,石宽再次来到了太医院,名义上是与张院判商议盘库的后续事宜。
他们谈话的地点,就在禁方库不远处的茶室里。
张道全正在为石宽沏茶,两人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宫中趣闻。
石宽忽然“无意”中,发出了一声感慨:“唉,张院判,说来真是侥幸啊,昨夜,本官手下的人在城西的一处破庙里,竟抓到了一个南疆的探子,据他招供,他似乎在案发当晚见过凶手的模样!”
“什么?”张院判手一抖,茶水都洒了出来。
“千真万确。”石宽压低了声音,“本官已经将他,秘密转移到了南城兵马司胡同里的一处安全地点,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本官审完了,拿到确凿的口供,就可直奏天听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门外廊下,那个正在修剪花草的年轻药师,听得一清二楚。
正在观察着一切的裴松,清晰地看到,当听到“安全地点”四个字时,柳生的肩膀僵硬了一下。
……
夜,如浓墨,深沉得化不开。
南城,兵马司胡同。
这是一条极其普通的巷子,住着寻常的百姓,入夜之后,家家户户都已熄灯,只有几只野猫,在墙头上悄无声息地追逐。
巷子中段,一处毫不起眼的两进院落,今夜,却与往日不同。
院子里,看似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但在院墙之外,房顶之上,以及对面茶楼的阁楼里,数十名大理寺和京畿卫的精锐,早已如同蛰伏的猎豹,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将自己的身体,与黑暗融为一体。
今夜,他们撒下了一张网。
一张,以“子虚乌有的证人”为诱饵,等待着敌人来自投罗网的大网。
行动的总指挥,是裴松。
他此刻,就隐蔽在对面茶楼二楼的窗后,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弩,目光注视着对面屋子的大门。
他的心,也和这夜色一样,紧张而凝重。
这个计划,太大胆了。
用假情报作诱饵,引蛇出洞,这在兵法上常见,但在查案中,却是行了一步险棋。
若是敌人不上当,他们今夜,就成了白白喂了一夜蚊子的傻瓜。
若是敌人来了,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对方既然敢刺杀南疆使臣,派来灭口的也绝非等闲之辈,胜负,生死,皆是未知之数。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香炉,炉里没有点香,而是放着一小撮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灰色粉末。
这是出发前,那位神秘的沈姑娘,亲手交给他的。
“裴大人,”当时,少女的声音,清冷而笃定,“将此物,在安全地点的下风口点燃,它无色无味,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它的粉末,会借着风附着在三百步内,任何经过之人的衣物鞋履之上,这种味道,极淡,却又极其顽固,非特制的药水,无法洗去。”
“它,会成为我们最可靠的证人。”
裴松当时,只觉得匪夷所思,可现在,闻着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奇异气息,他却没来由地,充满了信心。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一更……二更……
胡同里,除了打更人的梆子声,再无半点动静。
就连裴松这样素来冷静的人,也不由得开始怀疑,是不是,敌人看穿了他们的计策?
雍王府,书房。
萧景泓正在灯下,擦拭着一柄从西域得来的宝刀。
刀身如水,寒光逼人。
“王爷,”松先生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喜色,“成了。”
“哦?”萧景泓没有回头。
“我们安插在太医院的‘棋子’,刚刚传出消息,石宽抓到了一个南疆探子,似乎目击了凶案的经过,现已将人,秘密关押在南城兵马司胡同的安全地点。”
萧景泓擦拭宝刀的手,停顿了一下。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是石宽亲口对张道全说的,我们的‘棋子’亲耳听见。”松先生肯定地说道。
萧景泓的眼中,闪过残忍的笑意。
“石宽啊石宽,本王还以为你有多大长进,原来,也不过如此,这么重要的证人,竟敢放在城里,他是生怕,我们找不到吗?”
他将宝刀“噌”地一声,插入刀鞘。
“传令‘夜枭’,”他淡淡地说道,“去把那个多嘴的‘证人’送上西天,记住,做得干净点,把整个院子,都烧成白地。”
“是!”阴影中,有人领命而去。
松先生有些担忧:“王爷,会不会是个陷阱?”
“陷阱?”萧景泓不屑地笑了,“就算这是陷阱,又如何?本王的‘夜枭’,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就算是大理寺的龙潭虎穴,他们也闯得,本王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在这京城里,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有一种自信。
一种,属于猎食者的,绝对的自信。
大理寺,别院。
沈青萝也没有睡。
她静静地坐在窗前,手里,把玩着那个皇帝送来的“九子连心锁”。
冰凉的紫檀木和温润的象牙,在她的指尖,缓缓转动,她的心也像这复杂的九连环一样,一环扣着一环,充满了未知。
杏儿早已在一旁睡下,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你不怕吗?”魏明月忽然问道。
“怕。”沈青萝坦诚地回答,“我怕今晚的计划会失败,怕那些无辜的护卫会因此牺牲。”
“妇人之仁。”
魏明月哼了一声,但语气,却没有了之前的严厉,反而带着几分复杂,“哀家当年,第一次领兵布阵时也怕,怕一将功成万骨枯,怕那些年轻的生命,因为哀家一个错误的决定,而永远地留在沙场上。”
“那您后来是怎么做的?”沈青萝好奇地问。
“后来,哀家就想明白了。”魏明月的声音,变得悠远,“作为执棋者,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赢,不惜一切代价地赢下这盘棋,因为,你若输了,你身后那千千万万的人,会死得更惨,慈不掌兵,仁不掌权,这个道理,你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沈青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