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唐之风:放勋的晨光与暮色
平阳城的黎明总带着陶土的气息。放勋推开茅屋的柴门时,檐角的露水刚好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极了母亲握过他的那双手——母亲握他时,总带着陶窑里的余温,掌心的纹路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陶土,却比任何绸缎都让人安心。
那时他还不是诸侯口中的“帝尧”,只是陶唐氏部落里一个爱蹲在陶窑边发呆的少年。族里的巫祝总说:“放勋这孩子,魂儿不在部落里,在云里飘着呢。”他确实爱抬头看云,看云影在河面上碎成银鳞,看云团裹着雨气从西山压过来,然后跑回窑边,对正在拉坯的父亲说:“爹,云要落雨了,坯子得盖严实些。”父亲不说话,只是把遮坯的草席往紧里掖了掖——后来的雨,总像放勋说的那样,不多不少,刚好润透新土,却淋不坏半干的陶坯。
十五岁那年,部落里的老首领在狩猎时被熊瞎子伤了腿,卧床不起。各氏族的长老聚在议事的土屋前,吵了三天三夜。有人说该让勇猛的共工氏之子继位,他能领着族人打更多的猎物;有人说该选会占卜的巫祝,他能听懂上天的话。放勋那时正在河湾里淘洗陶土,听见争吵声,抱着一筐澄好的细泥往回走,泥水滴在他赤着的脚背上。
“放勋来了。”有个白胡子长老喊住他。放勋停下脚步,把陶土筐放在地上,对着众人作了个揖——这是他跟着部落里的老乐师学的,老乐师说,对人弯腰不是矮了自己,是把心放平了。
共工氏之子梗着脖子问:“放勋,你说,选首领是看能打多少熊,还是看能捏多少罐子?”放勋看了看他腰间挂着的熊牙,又看了看自己指甲缝里的陶土,说:“熊能饱肚子,罐子能存粮食。冬天来了,存不住粮食,熊肉再多也会吃完。”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土屋前静了静。老首领的儿子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他腿伤还没好,站不稳,放勋赶紧上前扶了一把。老首领的儿子拍着他的手说:“我爹说,放勋看云能知雨,淘土能辨细,心里装着的不是自己的筐,是整个河湾的水,整个坡上的麦。”
后来放勋成了首领,他没换房子,还是住那间能看见陶窑的茅屋。只是门前多了块石头,谁有难处,就把难处刻在石头上——不是用刀刻,是用炭笔写,放勋认得部落里所有人的笔迹,夜里就着松明火把,一个个看过去。
有天石头上多了行歪歪扭扭的字:“俺家娃子烧窑时被烫了,没药。”放勋认得,这是部落东头的老陶工写的。他摸了摸那行字,炭粉沾在指尖,有点涩。连夜,他提着药篓子往南山走,山路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草鞋,他却走得稳,像白天在窑边踩泥坯那样,一步是一步。他知道南山背阴处有种叫“血见愁”的草,叶子揉碎了敷在烫伤处,比什么都管用。
等他带着草药回到老陶工家时,天已经蒙蒙亮。老陶工的婆娘正抱着哭嚎的娃子抹泪,见放勋浑身是泥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一把沾着露水的草药,“扑通”就跪下了。放勋赶紧扶起她,把草药塞进她手里:“快捣碎了敷上,这草性烈,敷上会疼,忍忍就好了。”他蹲在地上,看着娃子的伤口,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窑火燎了手,母亲也是这样,连夜去山里采药,回来时头发上还沾着草籽。
部落里的人都说,方勋的心比陶窑里的火还暖,可他对自己却比冰还冷。有年大旱,河湾里的水见了底,陶窑停工了,地里的禾苗也蔫得直不起腰。放勋领着族人去凿井,一凿就是半个月,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最后成了厚厚的茧子。有人给他送来了兽皮手套,他摆摆手:“手上有茧子,握凿子才稳。”夜里,他就睡在井边的草棚里,听着风吹过干裂的土地,像野兽在哭。长老们劝他:“首领,你歇会儿吧,年轻人扛得住。”放勋摇摇头,指着天上的星子:“星子都没歇,咱歇了,禾苗就真活不成了。”
井凿通那天,第一股清水涌出来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放勋却蹲在井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像块被水泡透的老陶片。他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清冽的水滑过喉咙,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水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滋养你,你糟践它,它就藏起来。
放勋不喜欢坐在议事的土屋里发号施令。他总爱往田埂上跑,看农夫们犁地,看妇人们薅草,看孩子们在麦垛上打滚。有个年轻农夫犁地时,把犁头埋得太深,牛拉着费劲,他就走过去,接过犁把,说:“犁得深了,土翻不透,浅了,草除不尽,得像揉陶泥那样,不轻不重,刚好到筋骨。”他扶着犁走了半亩地,犁沟又直又匀,像用尺子量过。年轻农夫红着脸说:“首领,你比俺爹还会种地。”放勋笑了:“谁不是靠土地吃饭?不懂土地,咋当首领?”
他还爱听人说话,不管是长老们的谏言,还是娃子们的胡话。部落里有个瞎眼的老乐师,弹得一手好琴,就是脾气怪,谁说话不中听,他就用琴弓敲谁的脑袋。有回放勋想把部落的历法改一改,让播种的日子更准些,老乐师坐在土屋的角落里,突然用琴弓敲了敲地:“放勋,你忘了?老历法是你爷爷跟着日头影子算出来的,改了,日头会不高兴的。”
众人都觉得老乐师在胡言乱语,放勋却站起身,对着老乐师作了个揖:“乐师说得是,我该去看看日头影子。”他真的在村口立了根木杆,每天盯着影子的长短,看了三个月,发现老历法确实有些偏差,比如夏至那天,影子比木杆上的刻痕短了半指。他没直接改历法,而是把所有人召集到木杆下,让大家一起看影子:“你们看,日头在走,影子也在走,咱的法子,也得跟着走。”
改历法那天,放勋让老乐师弹琴,琴音里没有怨怼,只有流水般的顺畅。老乐师弹完琴,摸了摸放勋的胳膊,说:“你这胳膊,又粗了,能扛得动事了。”放勋握着老乐师的手,那双手枯瘦,却比谁都清楚琴音里的道理,就像他清楚陶土的脾性。
随着部落越来越大,归顺的小部落也多了起来。有回南边的三苗部落来进贡,带了些色彩斑斓的羽毛和玉石,却把部落里的老弱病残藏了起来。放勋让人把羽毛和玉石收了,却亲自去三苗的队伍里看了看,见有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躲在树后咳嗽,就走过去,把自己身上的麻布披风解下来,给老婆婆披上:“天凉了,别冻着。”
三苗的首领脸都白了,以为放勋要怪罪他们藏起老弱,赶紧跪下:“首领,我们……”放勋扶起他,指着那些羽毛和玉石:“这些东西好看,却填不饱肚子。你们部落的人,不管老幼,都是一条命,该让他们吃饱穿暖,比带这些羽毛强。”他让人给三苗的人分了些粮食和布匹,还派了两个会种稻子的农夫,跟着三苗回去,教他们引水灌田。
三苗的首领回去后,逢人就说:“放勋不是首领,是菩萨。”后来三苗部落年年丰收,送来的不再是羽毛玉石,而是饱满的稻子,稻穗上还沾着南边的泥土。
方勋老了的时候,头发白得像窑里的灰烬,背也驼了,却还是爱蹲在陶窑边。年轻的陶工们见他来,就把最好的陶土递给他,他捏出的陶罐,线条还是那么稳,像年轻时捏的一样。有个小陶工问他:“首领,你当了这么多年首领,最得意的是啥?”放勋把陶罐放在转盘上,转着圈看:“你看这罐子,口要敞,能装东西;底要平,能放稳当;壁要匀,不漏不裂。当首领,不也这样?”
他选继承人时,没选自己的儿子丹朱,却选了舜。丹朱不服气,跑到放勋的茅屋前喊:“爹,我是你儿子,凭啥让外人当首领?”放勋正在给陶罐上釉,釉料是他自己调的,用了草木灰和河泥,颜色发灰,却很温润。他没回头,说:“首领不是家业,是给所有人当牛做马的差事。你脾气躁,爱跟人争,当不了牛做马。”
丹朱气呼呼地走了,舜却来了,穿着打了补丁的麻布衣裳,手里提着一捆刚割的牧草。他见放勋在给陶罐上釉,就蹲在旁边,帮着递釉料。放勋看了他一眼:“舜,这差事苦,得天天看日头,听风声,还得受气,你愿意?”舜点点头:“我爹瞎了眼,娘早逝,后娘总欺负我,我都熬过来了。跟百姓的苦比,这点气算啥?”
放勋笑了,把手里的釉料刷子递给舜:“你试试,上釉得匀,急了不行,慢了也不行,得像待人一样,不偏不倚。”舜接过刷子,手很稳,釉料在陶罐上晕开,像一层淡淡的云。
那年秋天,放勋坐在陶窑边,看着新烧出的一批陶罐,个个温润,像浸在水里的石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窑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他,哪是窑。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还有农夫们哼的调子,像琴音,像流水,像陶土在转盘上旋转的声音。
他想起母亲说过,好的陶土,得经得起火炼,才能成器。好的人,也得经得起折磨,才能立得住。他这辈子,没留下什么金玉,只留下些陶罐,还有田埂上的脚印,木杆上的影子,和百姓心里的那点暖。
风吹过茅屋的柴门,发出“吱呀”的轻响,像谁在说:够了,这些,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