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功夫,三个菜并一碗汤羹便齐齐整整地摆上了桌。
一道是红烧鲤鱼,酱色浓郁,瞧着便极入味。
一道是九转大肠,色泽红亮,点缀着零星翠绿。
还有一道便是那风味茄子,外皮炸得微皱,裹着咸香的酱汁,撒了些许蒜末,香气扑鼻。
最后是一碗白菜豆腐汤,汤色奶白,清清淡淡,正好解腻。
老人家十分激动,他夹了一筷子茄子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了片刻,眼睛倏地一亮。
“好吃,好吃!”
他含混不清地赞道,又连忙喝了一口汤。
“这茄子做得地道,外酥里嫩,咸中带甜,有当年那个味儿了。”
老人家的脸上满是怀念与满足,对着萧晏竖起了大拇指。
程知意心中尚存着几分疑虑。
她瞧着萧晏那副从容自得的模样,实在很难相信,这个笨手笨脚,连鱼都抓不住的王爷,竟真能做出什么人间美味来。
她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思,也伸出筷子,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鱼肉。
那鱼肉入口即化,酱汁醇厚鲜美,恰到好处地压住了鱼的腥气,却又未曾夺去鱼肉本身的鲜甜。
她微微一怔,又去尝那道风味茄子。
茄子被热油烹过,外皮带着一丝焦香,内里却软糯得好似无骨,酸甜咸鲜的滋味在舌尖上炸开,直叫人胃口大开。
竟是真的好吃。
程知意看向那个正与老人家闲聊的男人。
灶间的烟火气洗去了他身上那股清冷,让他瞧上去,竟多了几分温情与暖意。
原来,他并非只是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王爷。
他也懂得这般寻常的,柴米油盐的滋味。
这让程知意心中那点因他身份而生的敬畏与疏离,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些许。
几人边吃边聊,气氛很是融洽。
茶过三巡,萧晏状似无意地问起。
“老丈,看您也是个爽快健谈的人,怎的一个人住在此处,未免有些孤单了。”
那老人家闻言,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哎,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那儿子儿媳,倒也时常念叨着,让我过去同住。”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只是我啊,天生就是个劳碌命。”
“祖上几代都是郎中,我若是闲下来不给人瞧病抓药,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对不住列祖列宗似的。”
程知意听了,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笑着插话道。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丈跟儿子同住,得空了,不也一样能给人瞧病么。”
老人家摇了摇头,脸上有些无奈。
“那可不成。”
“我那儿子,是跑马帮的,一年到头,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奔波。”
“儿媳妇呢,倒是开了个酒坊,只是那地界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有这镇子上热闹。”
“我住在那儿,一天到头也见不着几个人,更别提给人瞧病了,岂不是要闷出病来。”
程知意脸上的笑意,在听到“马帮”与“酒坊”这两个词时,蓦地僵住了。
马帮,酒坊,白果。
这些零碎的讯息在脑中飞快地串联起来。
难道说……
她下意识停下了手中的碗筷,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萧晏。
只见他神情自若,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丝毫没有被老人家的话影响,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
程知意忽然明白了大半。
什么歇脚养身子,什么偶遇热心老丈,全都是他一早就盘算好的。
萧晏真正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冲着白果那个跑马帮的爹来的。
这个男人,心思竟缜密至此。
程知意心中正波澜起伏,那老人家的话锋却忽然一转,落在了他们身上。
“说了半天我的事,倒是忘了问。”
“小郎君瞧着不像是本地人,怎会到我们这小镇上来?”
程知意方才一口鱼肉咽下,被他这冷不丁的一问,问得险些噎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来见一位旧相识。”
萧晏倒是答得云淡风轻。
老人家闻言,脸上露出几分了然。
“哦,原来如此。”
“能让小郎君带着怀有身孕的娘子,这般不远千里地赶来相见,想必是位十分要紧的人物了。”
程知意闻言,下意识地又朝萧晏看去。
只见他唇边勾起一抹笑,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
萧晏说的这位“老朋友”,究竟是谁。
天色已晚,老人家准备告辞。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满脸笑意地发出了邀请。
“今日吃得畅快,明日辰时,不如二位到我那儿去,尝尝老汉做的早饭,如何?”
见两人没有立刻应声,他便指了指村东头。
“我那住处不难找,就在行德桥东头,门口挂着医馆幌子的便是。”
程知意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想开口谢绝。
还未开口,那老人家便又补充了一句。
“老汉我,可是会一直等着二位来的。”
这话听着是客气,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一定到。”
萧晏替她做了决断。
直到送走了老人家,回到屋中,程知意心中的不安仍未散去。
“王爷就这么答应了?”
她忍不住问。
“我瞧着……不大对劲。”
萧晏瞧着她紧蹙的眉头,神色却依旧平静。
“不必担忧。”
他淡淡道。
“我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明日去了,自然便有答案了。”
他总是这般,一副所有事情尽在掌握的模样。
程知意心中虽有千百个疑虑,可见他如此,也只好将话都咽了回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萧晏与程知意便依约来到了行德桥东。
果然,桥头不远处,一户挂着“魏氏医馆”幌子的小院便是。
院门虚掩着。
萧晏上前,轻轻叩了叩门环。
里头却无人应声。
他等了片刻,伸手轻轻一推。
那扇木门便“吱呀”一声,应手而开。
院中很是清净,几竿翠竹,一方石桌。
一个身形极为魁梧的壮汉,正背对着门口,坐在石凳上。
他正端着什么,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听着,像是在喝什么汤水。
程知意见院中只有此人,不见老丈踪影,心下疑惑,刚想开口询问。
萧晏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不由得心头一震。
“你先进去医馆里头,见着老丈,便在他身边待着,不要出来。”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不容置喙。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程知意的脊背攀爬上来。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从萧晏紧握着她的那只手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压抑的颤抖。
还有那壮汉身上,明明未曾回头,却散发出一股杀气。
程知意不敢多问,也不敢耽搁。
她知道,萧晏让她做什么,她便只能做什么。
她定了定神,绕过那壮汉,快步朝着里头的屋子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那壮汉依旧在喝着汤,可那股无形的压力,让程知意觉得越来越重。
程知意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心跳得如同擂鼓。
眼看着,她的一只脚,即将迈过医馆门槛。
只差一步。
身后,那呼噜的喝汤声,戛然而止。
一个粗犷而沙哑的,带着几分嘲弄的声音,缓缓响起。
“好久不见,靖安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