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山春至时,梅隐庐的梅树开得格外热闹。先是枝桠间冒出豆大的花苞,一夜之间便缀满了枝头,红梅似火,白梅胜雪,连石屋前的青石板都被落英染得斑驳。龙志炼立在檐下,望着苏清雪提着药篮从梅林深处归来,她月白衫子上沾了几点梅瓣,发间的梅枝簪在风里晃啊晃,蕊心的冰魄丹闪着幽蓝微光。
“阿炼哥,你看!”她踮脚摘下枝头上将开未开的花苞,递到他面前,“今年的花儿比往年稠,连最顶上那根老枝都开了——去年冬天你还说它怕是被冰蚕茧压坏了根呢。”
龙志炼接过花苞,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这双手曾替他熬过百副药,缝过千层甲,此刻还带着晨露的凉。“许是梅树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他望着石桌上摆好的素斋,王婶新腌的糖蒜还冒着酸香,“今日是你我成亲后的头一个清明,要去祖坟上香。”
苏清雪的手在他掌心轻轻一蜷:“我昨日梦到我娘了。”她声音低了些,“她站在梅树下,身后是你爹,两人都穿着青布衫,笑得像模像样的。”她从药篮里取出个蓝布包,“这是我在坟头捡的,许是我娘留给我的。”
布包展开,是块半旧的银牌,刻着“苏”字,背面还有行小字:“清雪,梅树为证,莫负真心。”龙志炼瞳孔微缩——这字迹与他爹留下的遗书如出一辙。“你娘……与我爹相识?”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梅隐庐的梅树,等你成了家,便知其中缘故。”
苏清雪摇头:“我娘只说她是终南山的采药女,从未提过与沂山有关。”她将银牌塞进他掌心,“或许梅树知道。”
山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十八罗汉分列两侧,慧空合十立在最前,袈裟上沾着晨露:“阿弥陀佛,龙施主、苏姑娘,少林派空明首座来了。”
空明大师身着月白僧衣,手持九环锡杖,身后跟着四位武僧,腰间戒刀碰得叮当响。他望着梅树,目光凝了片刻:“贫僧昨夜在少室山观星,见沂山梅隐庐有瑞气冲霄,特来拜访。”他转向龙志炼,“龙施主,令尊当年与贫僧有过一面之缘,曾说‘梅隐庐的梅树,藏着天下最真的同心’。”
龙志炼心头一震。他爹生前极少提及江湖旧事,只留下一本《寒玉秘录》,扉页写着“梅树通灵,人心为引”。“家父常说,梅树有灵,能照人心善恶。”他引着众人入石屋,“空明大师请坐,尝尝王婶新制的梅干。”
空明却不落座,目光落在石桌上那对半枚玉璜上:“此玉可是当年‘梅妻鹤子’沈先生所留?”他手指轻叩玉璜,“沈先生是前朝奇人,与梅隐庐的梅树同修百年,后来坐化于树中,留下玉璜一对,说是待‘梅雪映同心’时,方显真容。”
苏清雪惊得放下茶盏:“沈先生?我娘生前总说,她小时候见过位白胡子爷爷在梅树下抚琴,说他琴音里有梅香……”
“不错。”空明颔首,“沈先生晚年收过两名弟子,一男一女,男的叫龙渊,女的叫苏挽秋。”他望着龙志炼与苏清雪,“龙施主与苏姑娘,可是他们的后人?”
龙志炼只觉耳畔嗡鸣。他自幼随师父在寒玉谷长大,只知父母早亡,却不想竟与这梅树有如此渊源。“家父临终前只说,让我寻一位‘梅雪同心’的姑娘。”他握住苏清雪的手,“如今方知,原来我们早被梅树系了红线。”
空明从怀中取出卷泛黄的帛书,展开时梅香四溢:“这是沈先生的《梅隐录》,上面记着:‘梅树通灵,需以同心为引。待梅开五度,寒玉生光,梅妻鹤子的血脉将重聚,共守梅魂。’”他目光扫过窗外绽放的红梅,“今日正是梅开五度之日,寒玉心的光,该现了。”
话音未落,梅树的枝桠突然剧烈摇晃。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最顶端的红梅竟簌簌飘落,每片花瓣都裹着金芒,如万道金箭射向石屋。龙志炼旋身护住苏清雪,映雪剑出鞘三寸,剑气激得金芒偏了方向,撞在院墙上,竟在青石板上烙出朵朵梅花状的焦痕。
“小心!”空明掷出九环锡杖,杖头的金铃震碎几道金芒,“这是梅树的‘同心劫’!当年沈先生与梅树同修,因不舍梅树枯萎,强行以自身精魄续命,反被梅树怨气所困。今日梅开五度,怨气冲霄,若不能以真心化解,梅树与寒玉心都将灰飞烟灭!”
苏清雪的手在药囊上一紧,冰魄丹撞得瓷瓶叮当响:“真心?”
“便是你们的夫妻之情。”空明指向梅树,“梅树通灵,能照人心。若你们心意相通,梅树的怨气便会化作祥瑞;若生了嫌隙,怨气便会成劫。”
龙志炼望着苏清雪,她的眼底映着金芒,比任何时候都亮。“清雪,”他声音发颤,“你可还记得千丈崖的冰蚕丝?”那年他被玄冥教追杀,坠崖时抓住梅枝,是她用冰蚕丝替他续了断脉,“那时我便想,若能活着出去,定要娶你。”
苏清雪的眼泪落下来,滴在他手背:“我记得你替我揉药杵时的手,记得你替我挡蚀骨钉时的背,记得你说‘等我成了家,定要请兄弟喝最烈的酒’。”她捧住他的脸,“阿炼哥,我从未后悔嫁你,哪怕今日要与你共赴黄泉。”
话音刚落,梅树的摇晃更剧烈了。金芒如潮水般涌来,将两人团团围住。龙志炼抽出映雪剑,剑鸣如龙吟,与梅树的呜咽声应和。他运起“寒梅破雪”的第九重心法,内力如江河奔涌,竟将金芒引向自己——他宁愿承受这劫,也不愿苏清雪受半分伤。
“阿炼哥!”苏清雪扑过来,用身子替他挡住金芒。她的月白衫子瞬间被染成金色,腕间的银镯与龙志炼的“永结”扣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响。“你傻呀!”她哭着捶他胸口,“我们说过要一起看梅树开花的!”
“清雪……”龙志炼喉间发甜,却笑得像个孩子,“这样也好,我用命换你,换梅树,换咱们的同心……”
“住口!”空明大喝一声,九环锡杖重重砸在地上,“沈先生的《梅隐录》里还记着:‘真心者,非独夫妻之情,亦为天地大义。’龙施主,你可知你爹当年为何隐居寒玉谷?”他指向梅树,“因为你娘苏挽秋,是为了护这梅树才遭了玄冥教的毒手!”
龙志炼如遭雷击。他自幼以为父母是普通江湖客,却不想母亲竟是为梅树而死。“我娘……”
“你娘临终前托我带句话给你:‘梅树活,我便活;梅树死,我便死。’”空明的声音哽咽,“今日这劫,不是要你们的命,是要你们明白——同心,是守护,是传承,是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让梅树继续开花,让寒玉心继续发光。”
金芒突然退去。梅树的枝桠停止摇晃,几片新叶从枝头探出,嫩得能掐出水。龙志炼与苏清雪瘫坐在地,相拥而泣。苏清雪的手抚过他脸上的血痕,轻声道:“阿炼哥,原来咱们的命,早与这梅树绑在一起了。”
空明拾起地上的金芒,那竟是片梅瓣,裹着细小的冰晶:“这是梅树的‘同心印’,今日现了,往后梅隐庐的梅树,只会开得更盛。”他将帛书递给龙志炼,“沈先生的遗愿,便靠你们了。”
山门外传来左道的吆喝:“里面闹什么?我老左带的桂花糕都要凉了!”他拎着食盒冲进来,见众人神色凝重,又咧嘴笑了,“咋的?梅树成精啦?正好,我带了女儿红,给它也敬两杯!”
慧空合十摇头:“左施主莫闹。今日之后,梅隐庐的梅树不再是普通的梅树,而是承载着两代人心血的‘同心树’。”他望向龙志炼,“龙施主,往后你与苏姑娘不仅要护彼此,更要护这梅树,护这江湖的烟火气。”
龙志炼擦了擦眼泪,站起身。他望着梅树,新抽的绿芽在风里摇晃,像极了苏清雪腕间的银镯。他牵起她的手,两人手腕上的“永结”“同好”交缠在一起,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清雪,”他轻声道,“往后每年清明,我们都来给梅树浇水。等来年春天,冰蚕草绕着梅根长,等寒玉心发出更亮的光,等咱们的孩子会喊‘阿爹’‘阿娘’——那时候,梅树的花会比今日更盛,梅香会比今日更浓。”
苏清雪靠在他肩头,望着石屋前的红绸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贴的“囍”字——那是他用梅汁写的,此刻正泛着淡淡的金光,像梅树自己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