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图书迷!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奶奶下葬那天,村里所有的狗都疯了似的刨坟。当晚我梦见她坐在床头,用长满尸斑的手梳头,“乖孙,棺材底下有东西……”

第二天开馆,发现奶奶的遗体保持着梳头的姿势。

而棺材底层,整整齐齐躺着七具婴儿白骨。

唢呐声像一根生了锈的缝衣针,歪歪扭扭地,要把这黏稠湿热的午后给缝上。可它太钝了,只扯出人心头一股又一股的烦躁。南方的夏天,雨要下不下,天闷得像口倒扣的腌菜缸,人就在缸底等着发霉。

我捧着奶奶的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黑白照片里,她笑得慈祥,嘴角那点弧度,像是用尺子量着画上去的,看得久了,竟品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棺材是上好的杉木,沉得很,八个壮实的叔伯抬着,肩膀上的木杠子都压出了弯弧,他们的脚步陷在泥地里,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混着那不成调的唢呐,还有女人们应景似的、干巴巴的嚎哭,一切都透着一股子敷衍了事的劲儿。

只有村口那几只野狗不一样。

它们平日常为了半块馊馒头能打得头破血流,这会儿却安安静静地蹲在路边的草稞子里,土黄色的,黑漆漆的,五六条,一动不动。狗眼珠子都是浑浊的,却齐刷刷地,死死盯着那口越来越近的棺材。它们的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嘴唇偶尔掀起一点,露出森白的牙,喉咙里发出一种极低极沉的呜噜声,那不是示威,倒像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恐惧。

我心里莫名地一抽。

队伍路过它们,没人理会这几条畜生。棺材被抬着,缓缓经过。

就在棺材经过的那一瞬,离我最近的一条秃毛老狗,身子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然后,它毫无征兆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不是狗该发出的,更像是人临死前漏气般的哀嚎,调子尖得刺耳。

它这一带头,剩下的狗全疯了。

不是冲着人,而是全部调转头,爪子疯狂地刨着地上的湿泥,尘土和草屑飞扬起来,它们像着了魔,像是那泥土底下埋着不是死寂,而是烧红的炭火,刨得又快又急,不要命似的。

“作死啊!这些瘟畜牲!”主持丧事的李老棍子骂了一句,捡起地上的土块砸过去。

土块砸在狗身上,它们只是顿了一下,发出更凄厉的呜咽,刨得更凶了,有一条的爪子已经渗出了血,在泥地上留下暗红的印子。

抬棺的叔伯们脚步乱了,棺木晃了一下。我听见三叔低声咒骂:“邪了门了!”

最终是几个年轻后生连踢带打,才把这群发疯的狗驱散。它们跑远了,还时不时回头,望着棺材的方向,那眼神,我形容不上来,像是看到了极恐怖的东西。

坟地选在村西头的乱葬岗边上,说是乱葬岗,其实早就平了,只是老辈人嘴里还这么叫。坑是早就挖好的,黑黝黝张着嘴,等着吞噬。下葬的过程倒是顺利,只是那新翻上来的泥土,带着一股浓郁的、说不清是腥还是甜的怪味,混在雨前的空气里,让人一阵阵反胃。

棺材一点点沉下去,沉进那片黑暗里。我按照规矩,捧起第一把土,撒下去。

土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噗”声。

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不,我确定,我听见棺材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用指甲划过硬木的——“咔啦”声音很轻,却被我的耳朵精准地捕捉到了,我手一抖,剩下的土撒偏了。

“怎么了?”旁边的堂哥问我。

“没,手滑了。”我摇摇头,把那股寒意强行压下去。是幻听吧,一定是。人太累了,又遇上狗刨坟的邪乎事,产生错觉了。

土很快掩埋了棺材,堆起了一个新鲜的土包。白色的招魂幡插在坟头,在沉闷无风的空气里,软塌塌地垂着。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夜里,我睡在奶奶生前住的老屋里。爹妈走得早,我是奶奶拉扯大的,这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浸着她的味道——那种老年人身上特有的,带着点皂角和人体的、温吞的气息。如今,这气息还在,人却没了,屋子便显得格外空荡,格外冷。

窗户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敲在瓦片上,滴滴答答,没个章法。

我睡得很不踏实,浑身像是被捆住了,沉甸甸地往下坠。意识模糊中,总觉得床边站着个人。

挣扎着,猛地睁开眼。

黑暗中,确实有个模糊的轮廓,就坐在我的床沿上。

我的心脏瞬间缩成一团,喉咙发紧,喊不出声。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我看清了。

是奶奶。

她穿着下葬时那身崭新的、绣着福字纹路的深蓝色寿衣,坐得端端正正。头发不像平日里那样在脑后挽个髻,而是披散着,花白干枯,像一蓬失了水分的乱草。她手里,拿着那把用了大半辈子,齿都断了好几根的桃木梳子。

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梳着头。

动作僵硬,缓慢,带着一种黏腻的、不符合活人的迟滞感。

梳子刮过头发,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磨得人耳膜生疼。

我想动,想喊,身体却像不是自己的,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有眼珠子,还能勉强转动。

目光顺着那梳子往下,落到了她梳头的那只手上。

惨白,浮肿。手背上,一片连着一片,是暗紫色的,边缘模糊的斑点。那颜色沉得吓人,像是不新鲜的猪肝,牢牢地嵌在松弛的皮肤里。

尸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就在这时,奶奶梳头的动作停住了。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脖颈发出“咔吧咔吧”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我看到了她的脸。

也是浮肿的,透着死气的青白。那双眼睛,没有半点光彩,浑浊得像两颗打磨粗糙的石头珠子,直勾勾地,没有焦点,却又精准地“看”向了我。

她张开嘴,嘴唇是乌紫色的,动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股地窖里才有的、阴冷的土腥气:

“乖……孙……”

声音嘶哑,漏风。

“……棺材……底下……有东西……”

她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像卡住了的留声机。

“棺材底下……有东西……”

“有东西……”

那“沙沙”的梳头声又响了起来,混合着这梦呓般的话语,还有窗外越来越密的雨声,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死死缠住。

我浑身冷汗涔涔,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挣脱了那梦魇,从床上弹坐起来。

窗外天已蒙蒙亮,雨还在下,屋里屋外一片潮湿的冷。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被子都被汗浸湿了,黏腻地贴在身上。

床边,空无一人。

只有那把断了齿的旧桃木梳子,不知何时,端端正正地,摆在我刚才梦见奶奶坐过的那个位置。

我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鞋都没穿好,就把昨夜的梦语无伦次地告诉了闻讯赶来的三叔和几个族老。

“胡扯!”三叔脸色一沉,呵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就是太想你奶奶了!入土为安,开棺惊魂,这是大忌!你想让奶奶死了都不安生吗?”

族里的老人们也纷纷摇头,说这梦做得是蹊跷,但开棺是万万不能的,坏了风水,冲了先人,要给家族带来厄运。

我僵在那里,浑身发冷。那把冰凉的桃木梳子此刻就揣在我怀里,像一块寒冰,贴着我的皮肉。我知道空口无凭,没人会信。

就在这时,李老棍子叼着旱烟杆,眯着眼从外面进来,听了两句,突然插嘴:“狗刨坟,尸托梦……这事儿,邪性是有点邪性。”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老话讲,事出反常必有妖。强子【我小名】他奶奶,一辈子行善积德,临了托这么个梦,怕是……真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或者……埋下去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这话一说,几个族老的脸色也变了变,互相看了看,低声交谈起来。李老棍子在村里红白喜事经历得多,算是半个“懂行”的人,他的话,有几分重量。

最终,在一番激烈的争执和充满疑虑的权衡后,族里勉强同意了。但说好了,只看一眼,若无异状,立刻封棺,加倍填土,并且要我承担所有“冲撞”的后果。

于是,奶奶下葬后的第二天下午,就在那淅淅沥沥、不肯停歇的冷雨中,那座崭新的坟,又被刨开了。

湿漉漉的泥土被一锹一锹挖出来,堆在旁边,散发出更浓重的土腥味和那股奇怪的甜腥气。几个请来的外姓劳力干着活,脸色都不太好看,动作透着不情愿。三叔和族老们撑着黑伞,站在雨里,面色凝重得像能滴出水。周围远远近近,还围了一些看热闹的村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我站在最前面,眼睛死死盯着那逐渐显露出来的黑色棺木。心脏跳得像擂鼓,每一次“咚”声都清晰地撞在耳膜上。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凉,却压不住心底那股一阵阵窜上来的寒意。

棺材整个露了出来。杉木的棺盖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更深,几乎成了黑色。

“开棺!”三叔哑着嗓子,挥了挥手。

几个劳力拿着撬棍,互相看了看,咽了口唾沫,才走上前去。撬棍插入棺盖的缝隙,用力。

“嘎吱——吱呀——”

木材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雨地里传得老远。

棺盖被缓缓撬开一条缝。

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味道猛地冲了出来!不再是单纯的土腥和甜腥,而是混合了一种……一种类似陈旧药材,又带着点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腐坏气息。

棺盖被彻底推开,放在一旁。

所有凑过去看的人,包括我,都在那一刻,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棺材里,奶奶的遗体,并没有如同下葬时那样平静地仰躺着。

她竟然是……侧着身的!

身体微微蜷缩,面朝着我们。那身崭新的深蓝色寿衣,胸前的位置皱巴巴的,像是被什么反复抓挠过。而她那只长满了骇人尸斑的、浮肿惨白的手,此刻,正僵硬地举在半空,五指微微弯曲,保持着……一个正在梳头的姿势!

她的头发,也比下葬时蓬乱了许多,几缕花白的发丝黏在额角和脸颊上。

最让人头皮炸裂的是她的脸。依旧浮肿青白,但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竟然是……微微睁开的!一条细缝,里面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有一种死寂的、空洞的黑暗。而那嘴角,似乎比我记忆中遗像上的,更要上扬那么一点点,形成一个极其诡异、令人遍体生寒的弧度。

“嘶……”

不知是谁先倒吸了一口冷气,打破了这死寂。

“诈……诈尸了?!”有人失声尖叫,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惊叫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混成一片。

“都别乱!稳住!”李老棍子大吼一声,声音却也有些发颤,他强自镇定,脸色白得吓人,示意那几个吓傻了的劳力,“把……把老太太……请开……小心点……”

两个胆子稍大的劳力,战战兢兢,脸白得像纸,抖着手,用准备好的白布,试探着,去挪动奶奶的遗体。

触手冰冷、僵硬。

他们费力地,一点点将侧卧的奶奶放平。

当她的身体被移开,露出身下压着的、棺材底层那块猩红色的绸布寿被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那猩红的绸布上,在奶奶遗体原本覆盖的位置之下,赫然……整整齐齐地,并排摆放着……

七具,小小的,森白的,婴儿骸骨!

骨头细小得可怜,头骨只有拳头那么大,眼窝黑洞洞的,四肢细小得像随时会折断。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在白骨的间隙中,还散落着一些同样细小、已经发黑变脆的、似乎是某种符纸的碎片。

七具婴孩白骨,如同某种邪恶而古老的祭品,被精心安排,藏匿于逝者的棺椁之下。

雨水冰冷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却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得不成调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死寂的雨幕中格外清晰。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彻底的失控。

“鬼啊!”

“怨婴!是怨婴索债来了!”

“老陈家造了孽了!触怒了先人,招来这等邪秽!”

围观的村民发一声喊,如同炸窝的蚂蚁,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向后疯逃,生怕慢了一步,就被那棺材里的不祥沾染。有人摔倒在泥地里,也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跑。刚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坟地,转眼间就只剩下我们几个核心的亲属,还有面无人色的李老棍子和那几个两股战战的劳力。

三叔“噗通”一声瘫坐在泥水里,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棺材里那七具刺眼的白骨,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其他几个叔伯也是脸色煞白,有人已经开始不住地作揖,嘴里胡乱念叨着“阿弥陀佛”或者“祖宗保佑”。

恐惧,像这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浸透了每个人的骨头缝。

最终,还是李老棍子强撑着主持了局面。他指挥着那几个几乎要吓破胆的劳力,用最快的速度,将奶奶的遗体连同那七具诡异的婴儿白骨,以及那些黑色符纸碎片,一股脑地重新盖好,然后哆哆嗦嗦地合上棺盖,钉上子孙钉【虽然时辰和情况都不对,但没人敢再让这棺材敞着了】,接着几乎是疯狂地将泥土重新推回去,把那黑黢黢的洞口填上,垒起坟包。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任何言语,只有铁锹挥舞的呼啸声和粗重的喘息,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仿佛慢上一秒,那里面的东西就会破土而出。

新坟再次立起,比之前更加高大,泥土潮湿,颜色深暗,像一块巨大的、刚刚凝结的血痂。

没有人敢再多看一眼,仿佛那坟头随时会渗出血来。众人逃也似的离开了乱葬岗。

回到死气沉沉的村里,关起门来,激烈的争吵和猜疑才真正开始。

“是娘!肯定是娘生前做了什么亏心事!招了这些婴灵来报复!”三婶拍着大腿,声音尖利,带着哭腔,“我说她年轻时怎么老往山外跑!神神秘秘的!”

“放你娘的屁!”三叔猛地一拍桌子,眼睛赤红,“娘一辈子吃斋念佛,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能做什么亏心事?!”他吼着,但底气明显不足,眼神闪烁着,不敢与人对视。

“那……那这些孩子是哪儿来的?啊?七个!整整七个!不是咱陈家的种,还能是谁的?”一个堂叔梗着脖子反驳,“狗刨坟,尸梳头……这分明就是怨气冲天,死不瞑目!是来找咱们整个陈家索命的!”

“都别吵了!”年纪最大的二爷爷猛地顿了一下拐杖,声音沙哑疲惫,“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办!这东西埋在娘棺材底下,是天大的邪祟!咱们陈家……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去找张婆!”不知道谁提了一句。

张婆是几十里外另一个村子里的神婆,据说有些真本事,年轻时走过阴,能通鬼神。以前村里遇上解决不了的邪乎事,都会去请她。

绝望中,这成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三叔和几个族老当即决定,天一亮就备上厚礼,去请张婆。

我坐在角落里,听着他们充满恐惧的争吵,手一直揣在怀里,紧紧攥着那把冰凉的桃木梳。奶奶梦里的低语,棺材中那诡异的梳头姿势,七具细小的白骨……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我总觉得,事情没有“怨灵索债”那么简单。奶奶那张诡异微笑的脸,那空洞眼神里,似乎藏着别的什么。

那一夜,整个村子几乎无人入睡。家家户户早早关门闭户,灯却亮到很晚。狗不时发出不安的吠叫,更添几分阴森。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稍微一碰,就会彻底断裂。

第二天傍晚,三叔他们才把张婆请来。

张婆很老了,干瘦得像一截风干了的柴火,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几乎把眼睛都埋了进去。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黑衣,由两个年轻的徒孙搀扶着,走起路来颤巍巍巍,但那双从皱纹缝隙里透出的目光,却锐利得像针,扫过人心头,能带走一丝温度。

她没有进任何一户人家的门,直接让人领着,去了奶奶的新坟。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残阳如血,把西边的天空染出一片凄艳的红。乱葬岗上风声呜咽,吹得荒草起伏,如同暗藏着无数窃窃私语的鬼影。

张婆站在坟前,眯着眼看了许久,又让人点了三炷香,插在坟头。那香燃烧得极快,青白色的烟雾笔直地向上窜了一尺多高,然后猛地散开,乱糟糟地扭成一团,就是不往天上走。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不是怨灵索债……”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是‘养骨’。”

“养骨?”三叔颤声问,“啥……啥是养骨?”

“用至亲之人的尸身做‘窖’,用未足月、怨气最重的婴孩骸骨做‘引’,埋在这聚阴纳秽的乱葬岗边沿……”张婆缓缓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这不是索债,这是有人,借你们家老太太的棺材,借这些枉死婴灵的无边怨气,在‘养’一样东西!”

她猛地转头,那双老眼死死盯住三叔:“埋下去的时候,棺材底下,除了老太太,是不是还放了别的东西?仔细想!哪怕是一根针,一张纸!”

三叔和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努力回忆着下葬时的细节。

“没……没有啊……”三叔茫然地摇头,“寿衣,寿被,口含钱,打狗干粮……都是按规矩办的,没多放别的……”

“不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心脏狂跳,“有!奶奶下葬前,李老棍子说,按古礼,至亲之人要放一件贴身旧物,镇一镇棺,免得魂魄留恋不去……他……他放了一个小布包,塞在奶奶寿衣的袖袋里!说是奶奶以前常戴的一对银镯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射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人群外围的李老棍子!

李老棍子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老棍!”三叔目眦欲裂,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他妈往里放了什么?!说!”

“是……是银镯子……真的是银镯子啊……”李老棍子声音发颤,试图辩解。

“开棺!”张婆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现在!立刻!把那个布包取出来!”

刚刚垒起不到两天的坟,再次被刨开。

这一次,气氛比上次更加压抑和恐怖。夜幕已经彻底降临,有人拿来几盏气死风灯,昏黄跳动的光芒,勉强照亮这方寸之地,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幢幢鬼影。

棺材盖又一次被撬开。

那股混合着尸气、土腥和怪异甜腥的味道更加浓重,几乎让人窒息。奶奶的遗体依旧保持着那个侧卧梳头的诡异姿势,浮肿青白的脸在摇曳的灯光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更加清晰。

张婆不顾污秽,亲自上前,枯瘦的手直接探入奶奶寿衣的袖袋之中。

摸索了几下,她掏出了一个用红布紧紧包裹着的小包袱。

那红布的颜色,在灯光下,鲜艳得刺眼,像刚刚流淌出来的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红布包。

张婆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将布包放在棺盖边缘,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揭开。

红布之下,根本没有什么银镯子。

静静地躺在里面的,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非木非玉的牌子。牌子造型古拙,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怪异的符文,那符文看上去不像任何已知的文字,看久了,竟然让人觉得头晕目眩,耳边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低语在回荡。

而在这黑色牌子的顶端,镶嵌着一小圈……七颗米粒大小,颜色暗沉,毫无光泽的珠子。它们紧紧环绕着牌身,如同七只冰冷窥伺的眼睛。

“七……七婴拱卫……”张婆倒吸一口凉气,拿着牌子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牌子摔落,“好毒的手段!好深的算计!”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再次射向被控制住的李老棍子:“这‘养鬼牌’!是谁给你的?!说!”

“我……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李老棍子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散发出骚臭气,他眼神涣散,语无伦次,“是个……是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蒙着脸……给了我一大笔钱……说只要把这个……趁乱塞进棺材里……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张婆拿起那块黑色牌子之后,棺材里,奶奶的遗体,突然以一种极其缓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动了一下!

她那只一直举着、保持梳头姿势的、布满尸斑的手,竟然……缓缓地……放了下来!

然后,她的头颅,也极其僵硬地,一点点转动,那双微微睁开、只有一片死寂黑暗的眼睛,空洞地“望”向了瘫在地上的李老棍子。

“呃……”

一声极其轻微,像是叹息,又像是喉咙被堵住后艰难通气的声音,从奶奶乌紫色的嘴唇间飘了出来。

“啊——!!!”

李老棍子发出了这辈子最凄厉的惨叫,双眼翻白,直接吓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呼——一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冰冷刺骨的阴风,猛地卷过坟地,吹得那几盏气死风灯疯狂摇曳,灯光明灭不定,几乎要熄灭。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张婆脸色剧变,死死攥住那块黑色的“养鬼牌”,厉声喝道:“快!封棺!填土!所有人都退后!快!”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惊惶。

棺材被用更快的速度,几乎是粗暴地重新盖上、钉死。泥土被疯狂地推入墓穴,掩埋。

这一次,张婆亲自在坟堆的四周,用朱砂混着黑狗血,画下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扭曲的符咒。她一边画,一边急促地念诵着晦涩难懂的咒文,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握笔的手抖得厉害。

整个过程中,那冰冷的阴风就一直盘旋不去,吹得人汗毛倒竖。周围的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

好不容易做完一切,张婆像是虚脱了一般,几乎站立不住,由徒孙搀扶着,声音嘶哑地对我们说:“这东西……暂时被我用血符镇住了……但‘养骨’已成,鬼牌离位,惊动了下面的‘东西’……这符……镇不住太久……”

“那……那怎么办?”三叔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

张婆疲惫地摇了摇头,浑浊的老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和忧虑:“背后施术的人……道行很深……他用这邪法,‘养’的绝非寻常鬼物……这村子……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面无人色的陈家人,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或者说,落在了我怀里那若隐若现的桃木梳轮廓上。

“老太太第一个找上你……或许……你才是这桩因果里,最紧要的一环……”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股不祥的预感,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头顶。

回到村里,张婆连夜带着昏迷不醒的李老棍子离开了,说是要找个稳妥的地方逼问线索,并想办法化解那“养鬼牌”的邪气。临走前,她再三叮嘱,夜里无论如何不要靠近那座坟,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门。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格外的黑。

村里静得可怕,连狗都不叫了,是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慌的静。

我躺在老屋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根本无法入睡。怀里那把桃木梳,似乎比之前更加冰凉,那股寒意丝丝缕缕,直往骨头缝里钻。

奶奶梦里的低语,棺材中诡异的梳头姿势,七具细小的白骨,张婆惊惶的眼神,还有那块刻满邪异符文的黑色牌子……这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旋转。

“棺材底下有东西……”

奶奶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她让我看到的,不仅仅是那七具婴骨,还有那块被刻意藏匿的“养鬼牌”。她是在示警,是在用这种恐怖的方式,揭露一个针对我们陈家的、极其恶毒的阴谋。

可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用如此邪术害我们陈家?“养骨”养的到底是什么?“鬼牌”离位,又会引发什么?

张婆说,我是这因果里最紧要的一环……为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窗外,似乎响起了极其轻微的,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慢慢刮擦窗棂的声音。

沙……沙……

一下,又一下。

我猛地蜷缩起来,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那刮擦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快亮时,才悄无声息地消失。

而村子里,那死一样的寂静,依旧沉甸甸地笼罩着,仿佛在酝酿着下一场,更加骇人的风暴。事情,远远没有结束。那埋藏在奶奶棺椁之下的邪恶,似乎才刚刚……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