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门口,喧嚣的人声车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
秦峰挂断电话,脸上那种吃完“疯狗面”后的酣畅淋漓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怒的、冰冷的平静。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刚刚重新燃起的火焰,被兜头浇上了一盆夹着冰碴的脏水。
他没有看林正,只是盯着自己那双沾着尘土的皮鞋鞋尖,像是在研究上面的一道划痕。
“三年前。”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像是在咀嚼两块冰。
“一条烟。”他又挤出三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实名举报。”
林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来自县政府大楼方向的恶意,已经不再是遥远的威胁,而是化作了一张精准投下的网,兜头罩向了刚刚决定挣脱锁链的秦峰。
快。准。狠。
甚至不给你任何反应的时间。前脚刚动了翻案的念头,后脚纪委的“茶”就备好了。
这就是杨万里的“见面礼”。一份无声的警告,一份赤裸裸的下马威。
“后悔了?”秦峰终于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林正。那眼神里没有求助,也没有退缩,只有一种带着血腥味的试探,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狼,在审视着唯一的同伴。
“后悔?”林正迎着他的目光,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驱散了空气中凝固的寒意。“我只是在想,这位杨副县长,未免也太小气了点。警告我们这么重要的事,见面礼就送一条烟?格局小了。”
秦峰愣了一下,他预想过林正的各种反应——震惊、退缩、撇清关系,唯独没想到对方会用这种近乎调侃的语气,轻飘飘地接住了这记重拳。
他眼中的冰冷和戒备,悄然融化了一丝。
“这趟浑水,比你想的要深。”秦峰的声音依旧沙哑,“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林正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一步,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投向车水马龙的街道。“秦队,从你答应加入调查组的那一刻起,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他们查的是你,打的是我们整个调查组的脸。”
他顿了顿,侧过脸,语气变得异常认真:“调查组刚成立,还没开张,要是先折了一员大将,那我这个副组长,以后还怎么带队伍?传出去,人家会说,民政局的林正,连自己人都保不住。”
秦峰沉默了。他盯着林正那张过分年轻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的虚伪和动摇。但他只看到了平静,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
许久,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字:“走。”
没有多余的废话,秦峰转身就朝路边走去,步子迈得很大,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
林正快步跟上。
“去哪儿?”
“县局。纪委的人在那儿等我。”秦峰头也不回。
“我跟你一起去。”
秦峰的脚步猛地停下,他转过身,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你疯了?你是什么身份?我是去‘喝茶’,不是去开表彰大会!你跟着去,算怎么回事?”
“我是联合调查组的副组长。”林正如是说,理由无懈可击,“调查组的顾问同志,被纪委请去了解情况,我这个当领导的,过去关心一下,听听情况,确保我们调查组的工作不受影响,合情合理,也合规矩。”
他看着秦峰,一字一句地补充道:“你不是说,你只认证据和真相吗?那我就陪你去看看,他们手里的‘证据’,到底是什么成色。”
秦峰定定地看了他三秒,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表情。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迈开步子。
这一次,他放慢了速度,等着林正跟上来。
两人没有打车,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县城午后的大街上。阳光有些刺眼,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纪委的茶,不好喝。”走了一段路,秦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地方不大,三张椅子,一个摄像头对着你。两个人问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问的问题都一样,翻来覆去地问,看你哪句话说漏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条烟,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林正问。
“有。”秦峰答得干脆,“三年前,城西高速路口连环追尾,死了三个人。有个家属,是个农村来的老太太,为了感谢我帮她找到了肇事车辆,非塞给我一条烟。我没要,她就一直跪在地上不起来。最后我没办法,把烟收了,转身就交给了队里的内勤,登记入库了。”
林正点了点头,心中有数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收了烟是事实,至于你后续怎么处理的,在需要你“有事”的时候,就不重要了。
“对方既然是实名举报,想必是那位老太太了。”
“不可能。”秦峰斩钉截铁,“那老太太后来千恩万谢,还给我送过自己家做的鞋垫。她不识字,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怎么可能写一封逻辑清晰的举报信,还精准地投到县纪委?”
答案不言而喻。
有人找到了那位老太太,用某种方式,让她按下了那个她可能根本不认识的红手印。
这手段,阴损,却有效。
县纪委大楼就在县政府旁边,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六层小楼。门口没有挂牌子,只有一个武警站岗,显得格外肃穆。
两人走到门口,秦峰熟门熟路地掏出证件登记。当林正也递上自己的工作证时,站岗的武警明显愣了一下,多看了他两眼,但还是按规定办了手续。
走进大楼,一股冰冷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走廊里铺着吸音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壁是单调的米白色,光线从磨砂玻璃窗透进来,显得有些苍白。这里听不到任何喧哗,只有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和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秦峰领着林正,径直上了三楼,在一间挂着“第三纪检监察室”牌子的门口停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的士兵,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平稳的男声。
秦峰推开门,林正跟在他身后。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忠诚、干净、担当”六个大字,笔力雄健。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白衬衫,相貌斯文,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他看到秦峰,点了点头,又看到跟在后面的林正,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秦峰同志,来了。”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林正,笑意不变:“这位是?”
“何主任,您好。”林正主动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我是县民政局的林正,也是县里新成立的老旧小区改造项目历史遗留问题联合调查组的副组长。”
被称为“何主任”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他伸出手,和林正轻轻一握,触手冰凉。
“原来是林副组长,久仰。”他的客套话里,带着一丝审视,“不知道林副组长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何主任客气了。”林正收回手,神色坦然,“我听说,纪委的同志要找我们调查组的顾问秦峰同志了解一些情况。秦队是我们调查组在刑事侦查和事故分析方面的核心专家,他手头的工作,直接关系到我们调查组下一步的工作部署。所以,我特地过来旁听一下,也方便我们后续协调工作,尽量不耽误县里交办的正事。”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他没有质疑纪委的权力,反而将姿态放得很低,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县里交办的正事”,把自己和秦峰,牢牢地与“联合调查组”这个官方身份绑定在了一起。
何主任眼中的惊讶,变成了真正的审慎。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想从他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
办公室里的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
最终,何主任脸上的笑容重新浮现,只是比刚才淡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林副组长有心了。”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似乎是在斟酌措辞。
“既然林副组长也来了,”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目光从秦峰脸上扫过,最终落回到林正身上,“那正好,就一起坐坐吧。”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我们这里,也刚好有一些关于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的问题,想向调查组的领导,当面请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