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的话,像是一根无形的绣花针,精准地刺破了马东脑中那张紧绷的、由无数可能织而成的网。
牛建国的老巢。
这个念头太过大胆,甚至有些荒诞。
以至于马东的第一反应不是思考,而是本能地排斥。把一个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关键证人,藏在自己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不符合逻辑,这是在自寻死路。
谈话室里,那只老旧的石英钟“滴答”作响,秒针每走一格,都像是在丈量着马东心里的惊涛骇浪。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淬过无数案卷的眼睛,重新审视着林正。
他想从林正的脸上找到一丝狡诈,一丝故弄玄虚,或者一丝年轻人特有的、想当然的狂妄。
可他看到的,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林正的眼神清澈,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最深处的算计。他不是在猜测,也不是在挑衅,他是在陈述一个他早已洞悉的、关于人性的结论。
“不可能。”
马东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而沙哑。他不是在反驳林正,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牛建国在清河县经营多年,狡兔三窟。他名下、以及他亲信名下的房产、农庄、仓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随便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比把他自己的住处当成藏身地要安全得多。”
林正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漾开的涟漪。
“马主任,您说得对。如果对手是一个正常的、谨慎的罪犯,他一定会这么做。但我们的对手,不是。”
他将交叉的双手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的气场在无形中,竟与对面的马东形成了一种分庭抗礼的均势。
“您想,从王富贵写血书,到他‘坠楼’,再到监控硬盘精准消失。这一连串的动作,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行云流水。这背后操盘的人,心思缜密,手段狠辣,而且……极度自负。”
“他享受这种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他敢在纪委眼皮子底下抹掉证据,就说明他根本没把常规的调查手段放在眼里。对他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不是一句俗语,而是一种他信奉的、凌驾于规则之上的权力美学。”
权力美学。
这个词从林正嘴里说出来,让马东的心脏没来由地一缩。他见过太多贪官,见过他们穷奢极欲,见过他们不可一世,但从未有人用“美学”这个词,来剖析他们病态的内心。
林正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把刘建藏在别处,他需要派人看守,需要安排吃喝,环节越多,暴露的风险就越大。可如果把他藏在牛建国自己的地方呢?比如,他那个号称安保级别堪比金库的私人会所——‘静心山庄’。”
“那里,有他最信任的保镖,有最严密的监控,有最可靠的后勤。更重要的是,那里是他的地盘,是他的王国。把一个‘消失’的人藏在那里,对他而言,不是风险,而是一种战利品,一种权力的宣示。他甚至可能每天都会去看看刘建,欣赏他脸上的恐惧,享受那种掌控别人生死命运的快感。”
谈话室里陷入了死寂。
坐在旁边的年轻干部小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顺着林正的描述去想象那个画面,一个被“人间蒸发”的干部,被囚禁在全县最奢华、最公开的私人会所里,而会所的主人,则像欣赏一件藏品一样,每天去“视察”……这已经超出了普通案件的范畴,这是一种病态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
马东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静心山庄”……他当然知道这个地方。它坐落在清河县郊的半山腰,名义上是个茶社,实际上是牛建国用来招待贵客、编织关系网的私人领地。县里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都是在那里达成的。纪委不是没盯过,但对方防备得滴水不漏,每次去检查,都干净得像个廉政教育基地。
那里,确实是牛建国的“龙潭虎穴”。
去搜查一个县里人尽皆知的、正厅级干部都去过的“高端场所”?而且是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仅凭一个“犯罪嫌疑人”的推断的情况下?
这个责任,太大了。
一旦扑空,打草惊蛇不说,他马东的政治生涯,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对方随便一个反击,都能给他扣上一顶“滥用职权,打击报复”的帽子。
马东的眼神在闪烁,他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这太冒险。但直觉,一个老纪检干部办了上百起案子磨砺出的直觉,却在疯狂地提醒他——那个年轻人说的是对的。
林正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知道,钩子已经抛下,现在需要给鱼一点时间,让它自己咬上来。
【系统提示:检测到关键决策节点。宿主的分析已切中要害,正在动摇目标人物(马东)的惯性思维。若能促使其采取非常规行动,将对腐败网络造成结构性冲击,预计可获得大量民心值及官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墙上的钟,时针已经悄然滑向了凌晨。
马东忽然停下了内心的挣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仿佛一把出了鞘的刀。
“你有几成把握?”他问。
林正摇了摇头:“我没有把握,我只相信逻辑。”
马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将这张年轻的脸刻进脑子里。然后,他猛地转身,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接市纪委,我找周书记……对,我是马东,有紧急情况,必须立刻向周书记本人汇报!”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小王震惊地看着自己的主任。他知道,“周书记”是谁,那是市纪委的一号人物,是整个云州市纪检系统的最高领导。马主任竟然选择越级,直接向市委领导汇报!
这意味着,马东不仅信了林正的判断,而且他决定赌上自己的全部,来撬动这块铁板!
电话很快被接通,马东的身体下意识地站得笔直。
“周书记,我是清河县纪委的马东……是的,我现在向您汇报一个特殊案情……对,与牛建国案相关。我们有理由高度怀疑,一名关键证人,目前正被非法拘禁在牛建国的‘静心山庄’内……是的,证据链尚未完整,属于推断,但我以我二十年的党龄和纪检干部的身份担保,这次行动,有极大的必要性!”
他没有提林正,将所有的压力和责任,都揽到了自己一个人的肩上。
“……我请求市纪委协调市公安局特警支队,对目标地点进行突击搜查!时间,就在现在!”
挂断电话,马东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打完一场硬仗。
他转过身,对林正说:“你,跟我们一起去。”
这已经不是命令,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告知。
林正点了点头,没有丝毫意外。
“在去之前,”他忽然开口,“我能再提个要求吗?”
马东和小王都愣住了,心想这小子又想出什么幺蛾蛾子。
林正看着他们,一脸认真地说道:“如果这次行动时间比较长,过了早饭饭点,能不能提前给我准备个肉包子?我比较喜欢吃肉的。”
“噗——”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小王,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他赶紧用手捂住嘴,脸憋得通红。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林正了。前一秒,他还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神探,后一秒,就变成了一个惦记着早饭包子的吃货。这种反差,让他那颗被紧张和恐惧填满的心,莫名地松弛了一点。
马东也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他瞪了林正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等你把人活着带出来,别说肉包子,你想吃龙肉都行!”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谈话室。
半小时后。
市郊,夜色如墨。
几辆挂着普通牌照的黑色越野车,悄无声息地驶离市区,融入了沉沉的夜幕之中。车队没有鸣笛,没有开警灯,像一群潜行的猎豹,直扑向远方山腰上那片灯火通明,却又透着诡异寂静的建筑群。
林正坐在中间一辆车的后排,旁边是沉默不语的马东。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渐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和山林的轮廓。
那座在黑暗中如同巨兽般匍匐着的“静心山庄”,越来越近了。
林正能感觉到,车里的空气正在一点点变得凝重,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一场风暴,即将在寂静的山庄里,拉开序幕。
而他,不仅是这场风暴的吹哨人,也将是亲临风暴中心的人。他不知道那扇门后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什么,是活生生的证人,还是早已冰冷的尸体,又或者,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凶险的陷阱。
但他知道,这一步,必须走。
因为在那黑暗的山庄里,不仅藏着一个刘建,更藏着白马镇、乃至整个清河县,被掩盖了太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