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对林正的评价，很快就在县里一些不上不下的圈子里传开了。
“花架子。”
这两个字，像一枚精准的标签，被贴在了林正那份关于“文明建设”的提议上。许多人深以为然。林正年轻，有冲劲，扳倒魏国力那一下确实漂亮，但这不代表他什么都懂。城市管理，最终还是要落到修路、建楼、招商引资这些硬邦邦的实事上。至于“文明”，那是吃饱了撑的，闲人才琢磨的事。
林正对这些风言风语置若罔闻。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两天，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会见和应酬，连招待所的饭都是让徐晴打包带回来。
两天后，一份崭新的方案，被送到了县长和几位主要负责人的案头。
方案的封面上，没有用惯常的宋体或黑体打印着“关于在全县深入开展精神文明建设的若干意见”之类的标题，而是用一种活泼的美术字体，写着五个大字——《城市荣誉计划》。
单是这个名字，就让几个习惯了红头文件的老干部皱起了眉头。这听起来，不像一份政府文件，倒像个商业策划案。
在随后的碰头会上，林正成了绝对的主角。他没有念稿子，只是打开了投影仪。
“各位领导，前几天的会上，钱部长说得对，传统的文明宣传，确实容易变成‘花架子’。”林正的开场白，让宣传部的老钱微微一愣，没想到这年轻人会先给自己递个梯子。
“所以，我这两天在想，我们能不能换个思路。”林正按动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图，上面画着一个笑脸，旁边是两个词：游戏、奖励。
“我们不‘教育’市民，我们邀请市民，来玩一个游戏。”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玩游戏？这说的是政府工作？
老钱端着他那标志性的枸杞保温杯，嘴角撇了撇，没说话，但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我就看你怎么往下编”。
林正的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这个游戏，我称之为‘城市荣誉’攻防战。我们每个人，既是守护城市荣誉的‘守方’，也是为城市荣誉加分的‘攻方’。我设计了两个小活动，作为游戏的起点。”
屏幕一闪，出现了第一个活动的名字。
“‘垃圾分类小达人’。”
“噗——”有人没忍住，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茶喷出来。这名字，也太……幼稚了。
“这个活动，不只是针对孩子，而是面向全县所有家庭。”林正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台下的反应，“很简单，愿意参与的家庭，可以到社区免费领取一套四色分类垃圾袋。一周内，只要他们坚持正确分类，环卫工人上门回收时，会根据准确率，给他们发放‘荣誉积分卡’。一分，两分，积少成多。”
“积分能干什么？”县长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
“能兑换东西。”林正说，“可以是一袋盐，一瓶醋，也可以是两张电影票，一张书店的代金券。东西不贵，但它是一种即时反馈。让市民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正确的投放，都能得到一个正向的激励。让‘麻烦’的垃圾分类，变成一件有积累、有收获的趣事。”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宣传部的老钱，“钱部长，这不叫‘花架子’，这叫‘用户激励’。我们希望用户，也就是我们的市民，能持续使用我们的‘产品’，也就是我们这座城市。”
老钱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什么用户、产品，这小子，是在机关里开公司吗？
林正没给他太多消化的时间，屏幕上又出现了第二个活动。
“‘清河因你而美’随手拍活动。”
“这个更简单。”林正笑道，“现在大家都有手机。任何市民，在街上看到任何他认为美的、文明的瞬间——比如，有人主动扶老人过马路，有人默默捡起地上的一个空瓶子，甚至只是看到邻居把自家门前的共享单车摆放得整整齐齐——都可以拍下来，附上一句简单的说明，上传到我们专门开设的县融媒体中心公众号后台。”
“然后呢？评奖？”有人问。
“不评奖，只展示。”林正摇头，“我们每周会精选出点赞最高的二十张照片，在公众号、县电视台的黄金时段循环播放。照片里的人，我们会称他为本周的‘城市之光’，送上一份小小的荣誉证书和纪念品。而拍摄者，我们同样会给予奖励，感谢他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这不就是变相的评选吗？”老钱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林局长，你这想法太理想化了。万一有人为了拿奖，自己摆拍怎么办？还有，你拿财政的钱去给老百姓换盐换醋换电影票，这合规矩吗？这要是传出去，别人会说我们不务正业，拿纳税人的钱搞这些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
老钱的话很有分量，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声。
“是啊，财政的钱，一分一厘都得用在刀刃上。”
“摆拍的问题确实很难杜绝，到时候好事变坏事，反而影响政府公信力。”
“听起来热闹，操作起来全是漏洞。”
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了质疑和否定的声音。林正就像一个闯进了专业围棋赛场的业余爱好者，他下的每一步，在那些“国手”看来，都充满了破绽。
林正没有急着辩解，他静静地等所有人都说完了，才重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各位领导担心的，我都考虑过。”
“关于摆拍，我们不鼓励，但也不禁止。为什么？因为我相信，一个人，哪怕他是为了‘演’给别人看，而去扶了一位老人，那这位老人，也是实实在在被扶了一把。一次摆拍，就是一次真实的善行。当他演得多了，说不定就成了习惯。我们用一点点虚荣心作为诱饵，最终钓上来的，是整个社会的文明习惯，这笔买卖，我认为划得来。”
这番话，让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咂摸这番歪理，听着好像不对劲，但又挑不出致命的毛病。
“至于财政的钱。”林正看向县长，“我算过一笔账。魏国力在的时候，环卫系统每年虚报冒领、贪污浪费的资金，不下七位数。我们现在拿出来的，可能连那个数字的零头都不到。我们用这点钱，去撬动全县几十万市民的参与感和荣誉感，去节省未来可能投入在环境治理上成百上千万的资金。这笔钱，我认为，花得比任何钢筋水泥，都更在刀刃上。”
他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回屏幕上。
“各位领导，我们过去为什么搞不好文明建设？因为我们总想当老师，去教育人民。但我们忘了，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老师。他们懂得最朴素的道理，也拥有最强大的力量。我的计划，不是去‘管’他们，而是把创造美的权力和享受荣誉的权力，还给他们自己。”
“我请求县里，给我三个月的时间，给我一笔有限的启动资金。不需要多，能兑换一万袋盐，五千张电影票就够了。三个月后，如果清河县的街头，烟头没有变少，垃圾分类没有起色，市民的脸上没有多一丝笑容，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并亲自向全县人民道歉。”
林正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县长沉默了很久，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他看着林正，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的东西。那是理想主义者的光芒，但又不像他年轻时那样脆弱易碎，反而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坚韧。
“好。”县长终于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他站起身，看着众人：“就按林正同志的方案办。资金从我今年的预备费里出，各部门全力配合。我跟林正一样，也想看看，我们清河县的老百姓，到底能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惊喜。”
会议结束时，老钱走在最后面。他经过林正身边，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年轻人，话说得太满，闪了舌头，会很疼的。”
林正笑了笑，没接话。
当天下午，“城市荣誉计划”正式通过县电视台和融媒体公众号，向全县发布。
消息一出，整个清河县都热闹了起来。微信群、朋友圈，到处都在讨论这个新奇的“游戏”。
“垃圾分类换电影票？真的假的？我家里攒了一阳台的矿泉水瓶，能换个包场不？”
“随手拍？我明天就去我们小区门口蹲着，谁敢乱停车，我就拍下来上传，让他当一回‘反面教材’之光！”
“听着挺有意思，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又跟以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
大部分人是好奇和观望，也有一部分人，像那位想拍乱停车的网友一样，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计划启动的第一天。
林正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的街道。一个上午过去了，他没有看到一个市民拿着四色垃圾袋出现，也没有看到有人拿出手机对着什么文明行为拍照。街道上，依然能看到被随手丢弃的纸巾和烟头。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徐晴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担忧：“林局，融媒体中心那边说，后台到现在，一张照片都没收到。社区那边反馈，来领垃圾袋的市民，也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退休阿姨。”
话音刚落，林正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短信内容很短：“林局长，你的游戏，好像没人玩啊。”
林正不用猜，也知道这是谁发来的。他看着窗外平静如常的街道，阳光正好，但似乎，并没有照进他所期待的那个未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