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白色的床单上切割出几道明亮的条纹。
林正已经醒了,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道光痕,仿佛在看一把即将解剖这个城市的手术刀。昨夜的那场暗中对峙,以及那个在烂尾楼里点灯的幽灵,并没有在他心里掀起太多波澜,反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让水面下的图景变得愈发清晰。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牵动伤口时,后腰传来一阵熟悉的、撕裂般的钝痛。他面不改色,只是动作稍稍慢了一些,伸手去拿叠放在床头柜上的衣服。那不是他的西装,而是一套再普通不过的深色休闲服。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小王走了进来。
林正抬眼看去,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
眼前的小王,像是一夜之间换了个人。那身剪裁合体的西装不见了,取而代て的是一件略显宽大的格子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夹克,背上是一个半旧的双肩包,鼻梁上还架了一副黑框平光眼镜。整个人透着一股刚出校门的青涩和局促,与那个在市府大院里步履从容、眼神机敏的王成秘书,判若两人。
“市长。”小王开口,声音都下意识地压低了些,带着点学生气的腼腆。
“嗯。”林正应了一声,继续穿衣服,“东西都办好了?”
“都办好了,这是您的出院证明和缴费单据。”小王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过去,动作间,背包的拉链还差点夹到衬衫袖口,显得有些笨拙。
林正接过文件袋,看都没看就放到了一边。他的目光在小王身上停留了几秒,嘴角似乎有笑意,但很快又隐去了。
“不错。”他说,“很像那么回事。”
得到肯定的评价,小王像是松了口气,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那是长期作为秘书养成的肌肉记忆,与他此刻的装扮形成了某种滑稽的冲突。
“市长,我们现在去哪?回市府大院吗?”
“不。”林正扣上最后一粒扣子,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去市图书馆。”
半小时后,一辆普通的网约车停在了江城市图书馆的门口。
林正和小王一前一后地走了下来。林正走在前面,步履平稳,神色如常,像一个周末来充电的市民。小王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那副样子,像极了陪同导师出来查资料的研究生。
图书馆是老建筑,庄重而肃穆,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特殊气味。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时间在这里仿佛都放慢了脚步。
小王按照计划,径直走向了档案查阅室。林正则像个闲人,踱步到了报刊阅览区。
档案查阅室里,值班的是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阿姨,姓李。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指了指桌上的登记簿,语气公式化:“姓名,单位,事由,查阅内容。身份证拿出来。”
小王深吸一口气,将昨晚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用一种带着点紧张和兴奋的语气说了出来:“李老师您好,我叫王成,是江城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这是我的学生证和介绍信。”
他一边说,一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一股热腾腾的红枣茶香气立刻飘了出来。
“李老师,我看您这挺干燥的,这是我女朋友给我泡的,您尝尝,润润喉。”他把杯子往前推了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人的那种质朴的善意。
李阿姨终于抬起了头,目光从老花镜上方射出来,审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她的目光在小王那张略显紧张的脸上,和那杯热气腾腾的红枣茶之间来回扫了扫,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点。
“什么论文题目,还要查十年前的城建档案?”她接过介绍信,语气虽然依旧平淡,但已经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论九十年代末至新世纪初,江城市政建设的变迁与发展——以‘金源小区’为例的社会学考察》。”小王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眼神里充满了对学术的真诚与渴望。
“金源小区?”李阿姨皱了皱眉,“那不是个烂尾楼吗?有什么好研究的?”
“所以才更值得研究啊!”小王立刻接话,情绪都高昂了些,“一个当年号称‘江城样板’的大型项目,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这背后反映出的,是那个时代城市快速扩张中的制度缺失、资本博弈和社会阵痛。这……这是个非常有价值的社会学切片!”
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连他自己都差点信了。
李阿姨被他这股劲头说得一愣,随即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少给我戴高帽子。登记吧,你要的那些档案都在b库3区,自己去找。记住,不准拍照,只准手抄,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谢谢李老师!太谢谢您了!”小王如蒙大赦,连连鞠躬,然后推着一辆装满陈旧档案盒的小推车,走进了迷宫般的库房。
而在另一边,报刊阅览区的林正,正坐在一台微缩胶片阅读器前。他没有去看那些惊天动地的头版头条,而是将时间锁定在十年前,专门翻阅那些最不起眼的社会新闻、企业动态和文化版块。
屏幕上,泛黄的报纸版面一页页地划过,像流淌的时光。那些曾经鲜活的新闻,如今都成了沉默的历史。
他的手指在控制滚轮上,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他的大脑,像一台超高精度的扫描仪,自动过滤掉那些无用的信息,搜寻着任何可能与“周慕白”这个名字,与“金源小区”这个项目,产生关联的蛛丝马迹。
【叮!检测到宿主正在为民请命,追查陈年旧案,民心值+50。】
【叮!宿主心神高度集中,官气微量消耗中,‘过目不忘’技能临时强化。】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林正没有理会。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王在故纸堆里,用最原始的方式,抄录着当年与金源小区项目相关的所有单位名录和人员名单,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刘海。林正则在微缩胶片的世界里,一页页地翻阅着历史。
突然,林正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上定格的,是十年前一张《江城晚报》的文化副刊。版面头条,是一篇关于“江城首届青年建筑设计师原创大赛”的报道。
林正的目光,落在了获奖名单上。
一等奖,空缺。
二等奖的名字里,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陈望。
而在他名字的旁边,是另一个名字:周慕白。
林正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找到了。比他预想的,要顺利得多。这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周慕白”。
他没有立刻起身去找小王,而是继续往下看那篇报道。报道里,有一张获奖者的合影。照片是黑白的,像素也很低,但依然能看清前排那几个年轻人的脸。
陈望站在最中间,穿着一件白衬衫,戴着眼镜,意气风发,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而在他身边,那个叫周慕白的年轻人,同样清瘦,嘴角带着一丝温和而腼腆的笑意,他的气质,不像个搞工程的,更像个诗人或者学者。
林正的目光,在照片上缓缓移动。他看着照片里的陈望,再想到那本沾着血与泪的笔记本,心中五味杂陈。十年前,他们是并肩获奖的天才设计师,十年后,一个含恨自杀,另一个,则成了守护着致命秘密的隐形人。
他将报纸的刊号、日期和版面,用手机拍了下来,发给了小王。然后,他关掉了阅读器,站起身,走出了阅览室。
他没有离开图书馆,而是走上了二楼的公共休息区。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哪位?”听筒里传来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
“方老师,是我,林正。”林正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晚辈对师长特有的尊敬。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这个名字。
“林正?……是当年那个在毕业答辩上,把系主任问得下不来台的小林正?”
“是我,老师。”林正笑了笑。
电话那头的声音,瞬间变得热情起来:“哎呀!你小子!听说你当大官了,当了市长!怎么想起来给我这个老头子打电话了?”
这位方老师,是林正大学时的系主任,一位在建筑史和城市规划领域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教授。
“就是想老师您了。”林正打着哈哈,“另外,也想跟您请教一个学术问题。”
“哦?你一个当市长的,跟我请教什么学术问题?”
林正看着窗外,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老师,您还记不记得,大概十年前,江城办过一个青年建筑设计师大赛?”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要长得多。
“记得。”方老师的声音,沉了下来,“那一届,我是评委会的主席。”
林正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那一届,出了两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方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惋惜,“一个叫陈望,一个叫周慕白。本来,一等奖应该是他们的,他们的那个联合设计方案,叫‘城市绿肺’,理念领先了当时至少十年。可惜了……”
“可惜什么?”林正追问。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像被风吹过空旷的原野。
“可惜,那个叫周慕白的孩子,在颁奖典礼的前一天,突然宣布退赛,并且,永远退出了建筑设计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