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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尚未散尽,靖南堡校场的夯土已被露水浸得发黑。

三百名士兵列成松散的五列横队,草鞋沾着泥浆,破棉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李昊站在点将台上,身后堆着小山似的灰色布料。染缸的酸涩气味混着新锯开的松木香,在冷冽的空气中发酵。

“都睁大眼睛瞧好了!”老周扯着嗓子喊,手里攥着卷染好的布匹,“这不是从死人身上扒的,是咱自己染的太行山灰!”

布匹在他掌心舒展,深灰近黑的底色上泛着靛蓝的幽光,像山涧沉淀千年的卵石。

七日前,后勤营的染坊飘着诡异香气。

孙神医往染缸里撒入捣碎的山核桃壳,深褐色的汁液咕嘟冒泡。李昊捏着撮靛蓝草叶浸入染液,青黑色迅速晕开:“加三成山土粉,耐脏。”

“这能行?”染匠出身的老周捏起湿布,指腹搓着粗糙的纹理,“清军号衣的哔叽料子,咱这粗布…”

“就它!”李昊将染坏的布匹扔进染缸,“百姓认不得哔叽,但认得耐脏耐磨的衣裳。胸前留片白,让秀才绣字。”

染坊昼夜不歇。三十名妇女蹲在木盆前捶打布匹,槌声咚咚如战鼓。狗儿偷偷溜进来,被老周拎着耳朵轰走:“小崽子凑什么热闹?再碰坏一匹,罚你扫茅厕三月!”

第五日黄昏,最后一批布料出缸。灰扑扑的布卷在竹竿上晾晒,山风吹过,如流动的礁石阴影。

发放仪式在卯时三刻开始。

第一队列前,老周捧着叠好的军装,粗粝的手指抚过硬挺的衣料:“窄袖束腰,耍刀不碍事;盘扣扣到胸口,比老财主的马褂还利索!”

士兵们沉默着伸手接衣。王二套上时“嘶啦”一声扯破袖口,脸涨得通红。李昊递过针线:“秀才教的,自己缝。”

少年咬着牙穿针引线,针脚歪歪扭扭,却把破口缝得密实。

轮到狗儿时,他颤抖着抚摸胸前空白处。秀才提着白棉线走过来,针尖在粗布上轻快游走——

“靖南营”三字渐次浮现。

针脚细密如蚁行,每个笔画都压着线结。狗儿盯着自己倒影里的字迹,喉结滚动:“比…比镇西头王记绣坊的还齐整…”

“不是绣坊师傅。”李昊突然开口,“是秀才熬了三夜,手被针扎肿了才绣成的。”

狗儿的指尖蓦地抚上那三个字,仿佛触到滚烫的烙铁。

发放完毕,士兵们散落在溪边。

老周和几个老兵泡在齐膝深的水里,互相扯着新衣下摆比量尺寸。王二耍着雁翎刀,刀光劈开晨雾,砍断了垂落的柳枝:“痛快!比穿破袄砍人带劲!”

唯有狗儿没动。

他背靠青石板坐下,慢慢套上新军装。束腰的布带勒得他小腹发紧,却有种奇异的踏实感。溪水漫过脚踝,他俯身,水面倒影里映出陌生的身影——

灰衣挺括,字迹端方。

这不是那个总被地主家狗追着咬的佃户之子,不是清军屠村时缩在草垛里发抖的孤儿。

“昊哥…”他忽然站起来,踉跄着冲向李昊,“我爹从前总骂我穿得像叫花子…现在…”眼泪砸在灰布上,晕开深色的斑,“我能穿‘正规军’的衣裳了。”

李昊沉默着,将掌心按在他肩头。粗糙的布料下,少年肩胛骨凸起如未淬火的刀刃。

“这不是衣裳。”他声音低沉,“是刀鞘。穿上它,就得学会护着该护的东西。”

日上三竿,消息已传遍十里八乡。

张婶挎着竹篮路过营地,扯着小孙子躲在树后。孩童指着穿灰衣的士兵,脆生生喊:“娘!官兵叔叔!”

“胡说!”张婶慌忙捂住孩子嘴,“那是靖南营的兵!”

不远处田埂上,几个农夫蹲在草垛旁嘀咕。

“瞧那衣裳料子,跟知府衙门的衙役一个色儿。”

“管他官兵匪兵,能打跑烧粮的鞑子就是好兵!”

议论声被风卷到校场。秀才涨红了脸:“咱不是官兵!是百姓自家的兵!”

李昊却拦住他,目光扫过远处窃窃私语的人群:“样子像官兵,百姓才敢信你能护着他们。心不一样——”他扯开衣襟,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针脚,“咱的根,扎在太行山的泥里。”

狗儿默默走到溪边,掬起清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冲开溪面倒影里的“靖南营”三字。

他忽然笑了。

水波荡漾,三个字碎了又聚,像永不沉没的锚。

暮色四合时,李昊独自走过晾衣场。

月光给灰扑扑的军装镀上霜色。他随手拎起一件,指尖触到内衬——那里藏着更深的颜色。

秀才连夜缝进的,是每个士兵的姓名、籍贯、所属队列。

老周的粗布衣内,绣着“南阳邓州”;

王二的衣角,针脚飞舞如刀,藏着“陈州府屠户子”;

狗儿的字迹最稚嫩,歪歪扭扭绣着“汝南狗剩”。

山风骤起,吹得衣袂翻飞。

李昊望着校场上列队的身影,灰压压一片如凝固的浪涛。

他们脚下踩着染坊的黑泥,

衣襟浸透太行的霜雪,

而那三个白字,

是刺破黑暗的星,

是烙进骨髓的魂。

“从今往后,”他低声自语,“咱靖南营的兵,死也得穿着这身衣裳死。”

远处传来更鼓声。

第一队巡逻兵的脚步声踏碎夜色,灰衣在月光下起伏,像一条沉默的河,流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