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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5年的春天,是被冻回来的。

头一天还暖洋洋的日头,第二天就被从塞外扑来的寒风掐断了气。铅灰色的云团沉甸甸压着太行山的山头,刚抽绿的嫩芽儿挂上了一层薄冰,蔫头耷脑。倒春寒像一把钝刀子,割在刚刚松动的土地上,更割在靖南营每个人的心上。

营地的气氛,比天气更冷。

老周捏着账本的手指,关节泛白,微微发抖。那本厚厚的、边角磨得起毛的册子,此刻重得像块棺材板。他站在李昊的帅帐里,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磨石头:

“昊哥……库底,快刮干净了。每日人吃马嚼,硬省着,也要八石粮。可现在……现在满打满算,库里的存粮,不足百石了。”

账本被轻轻放在粗糙的木桌上,发出“啪”一声轻响,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每个人耳边。不足百石,意味着即便喝稀粥,全营上下也撑不过半个月。

赵刚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茶碗跳了起来:“狗日的天气!眼看麦苗能起身了,这一冻,全完了!”

坏消息不止一个。派去山下村庄打探情况的哨兵带回了更令人心悸的消息。往年这个时候,村子里多少还有点野菜糊口,今年却是一片死寂。冻死的饿殍倒在路边,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更可怕的是,在一个靠近山坳的破庙里,发现了被煮过的小孩骨头……易子而食,这只在史书里看过的惨剧,就血淋淋地发生在咫尺之遥。

恐慌像瘟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营地里蔓延。士兵们领粥时,眼睛死死盯着勺子的深度,生怕少了一粒米。以前训练时的呼喝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沉默和偶尔因饥饿引起的腹鸣。一种末日将至的绝望,笼罩着刚刚扩建一新、本应充满希望的靖南营。

深夜,寒风刺骨。

李昊独自一人走到粮仓区。巨大的粮囤大部分已经空了,像被掏空了内脏的巨人,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只有一个最小的囤子还底儿有点存货。他伸手进去,抓出一把。米粒粗糙发黄,带着一股浓郁的霉味,其中还混着不少沙石和糠皮。这是最后的口粮,也是即将断送的生机。

赵刚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裹紧了单薄的衣衫,呵出一口白气。

“刚子,”李昊的声音低沉,几乎融在风里,他摊开手掌,让那霉米从指缝间簌簌落下,“看看,咱们和山下那些易子而食的百姓,区别有多大?就差这最后半个月了。”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山下,目光仿佛穿透了夜幕,看到了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村庄。“靠抢?是能抢到粮。抢清军的,抢地主大户的。可然后呢?抢来的粮,吃一口,心里亏一寸。咱们今天抢别人,明天更强的人就能来抢咱们!这条路,走到黑,也只是个流寇,永远挺不直腰杆子!”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靠抢,能活命,但养不活人心!更养不活咱们‘靖南营’这三个字!”

“那怎么办?”赵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等死吗?”

“等死?”李昊转过身,眼中在暗夜里闪着狼一样的光,“不!咱们要活!不仅要活,还要活得堂堂正正!咱们有手有脚,有太行山这片土地!凭什么要看天吃饭,凭什么要等人施舍,凭什么要去做那杀人吃肉的禽兽?!”

他指着脚下这片刚刚平整出来的、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声音斩钉截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靠着这太行山,就得让它长出咱们的江山!抢粮,是剜肉补疮;种粮,才是固本培元!从明天起,咱们的战略要变一变——‘变军垦为丰产’!不仅要让咱们自己吃饱,还要让跟着咱们的百姓,有条活路!”

次日,帅帐内,农耕会议召开。气氛凝重,炭盆也驱不散寒意。

李昊的想法一提出,就遭到了强烈的质疑。王二第一个跳起来,他“哐当”一声把面前的粗陶碗摔得粉碎,碎片溅了一地。

“种地?!昊哥!你糊涂了!”王二眼睛赤红,指着帐外,“鞑子的刀都快架到脖子上了!咱们不想着怎么磨快刀子去抢,反倒要撅着屁股去种地?种地能种死鞑子吗?等咱们把粮食种出来,弟兄们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老子宁愿带着兄弟们去冲吴三虎的大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不少行伍出身的军官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都透着赞同。乱世之中,刀枪才是硬道理,耕种是太平年月的事。

面对质疑,李昊没动怒,只是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孙神医和秀才。

孙神医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页面发黄、边角残破的线装书——《农政全书》。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书皮,如同抚摸珍宝。

“昊哥,老朽……或许有点用处。”孙神医声音沙哑,“此书,乃家传。里面……里面或许有活命之法。”

秀才赶紧凑过去,就着昏暗的光线,和孙神医一起飞快地翻阅。帐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突然,秀才的手指停在某一页,眼睛猛地亮了。

“找到了!昊哥!你看!”秀才激动得声音发颤,“占城稻!宋时传入,耐旱、早熟!书上说,‘不择地而生’,六十日可熟!”

他又翻过几页:“还有这个!甘薯,又名红薯!‘亩收数十石’,‘抗旱耐瘠’,山地沙土皆可种!这可是救命的东西啊!”

李昊接过书,仔细看着那些模糊的字迹和图样,心跳骤然加速。耐旱、早熟、高产!这不正是为太行山量身定做的作物吗?

“试种!”李昊猛地合上书,声音不容置疑,“就种这两样!划出一百亩好地,不,把所有能播种的地都算上!集中所有人力物力,成败在此一举!”

“昊哥,三思啊!”老周忧心忡忡地拿出算盘,“这种子、农具、人力……都要钱粮!咱们的军火采买银子,眼看就要拨付了,若是挪作种地,下个月咱们拿什么去买火药枪械?”

角落里,正在用算盘核计土地的狗儿,听到要挪用军火款,小脸瞬间煞白。他手指发抖地打了一遍又一遍,数字冰冷而残酷。一想到弟兄们可能因为缺少弹药而在下一场战斗中丧命,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算盘珠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会议在不安和争执中结束。

深夜,老周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简陋的住处。他摸索着从床底掏出一个褪了色的旧荷包,里面是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是他早逝的妻子留下的唯一念想。他摩挲着温润的玉石,久久不语。最终,他长叹一声,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跺跺脚,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几天后,老周将一个小布袋悄悄放在李昊桌上,里面是颗粒饱满的占城稻种和几根珍贵的红薯藤。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深陷的眼窝和微微颤抖的手,说明了一切。

李昊看着那种子,感觉有千斤重。他知道,这不仅是种子,这是希望,是未来,也是压在他和整个靖南营身上,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豪赌。

帐外,寒风依旧呼啸。但一颗名为“自救”的种子,已经在这片饥荒笼罩的土地上,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