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依旧在呼啸。
只是这风中不再夹杂着江水的湿气,而是充满了焦糊的恶臭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江陵北岸,乌林渡口以东的一处高坡上。
一匹战马不安地踢踏着蹄子,鼻孔中喷着粗气。
马背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汉丞相曹操,此刻正死死地勒住缰绳。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是一尊风化了千年的石雕。
就在刚才,许褚和程昱几乎是生拉硬拽地要带他钻进密林,逃往华容道。
但他还是忍不住。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让这位乱世奸雄的心脏,仿佛被一只长满倒刺的铁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炼狱。
如果这世上真有炼狱,那一定就是此刻的长江。
原本那座连绵数十里、被曹操引以为傲的“水上长城”,此刻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座正在崩塌的火焰城市。
冲天的大火将漆黑的夜空烧得通红,红得像血,红得刺眼。
而在那红色的背景下,无数黑色的剪影正在疯狂地舞动、挣扎、扭曲。
那是人。
是他曹孟德的八十万大军。
“作茧自缚……作茧自缚啊……”
曹操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眼角崩裂,流出血泪。
那个曾被庞统夸赞为“安如泰山”、被无数将士视为救命稻草的“连环策”,此刻却成了葬送这支庞大舰队的棺材板。
甚至是最后那一颗钉死的钉子。
江面上。
一艘被高爆弹击中的楼船正在剧烈燃烧。
巨大的火舌像是有生命的恶魔,贪婪地舔舐着桅杆和帆布。
船上的曹军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那是皮肉被烧焦的声音。
“快跑啊!船要沉了!”
“救命!救命啊!”
处于求生的本能,士兵们试图解开缆绳,试图驾驶着还没着火的船只逃离这个地狱。
可是,绝望随之而来。
为了稳固船身,为了让战马可以在船上驰骋,那些铁索是锁死的。
每一环都扣得死死的,每一根都粗如儿臂。
平时,这是安全的保障。
现在,这是催命的阎王索。
“砍断它!快砍断它啊!”
一艘还没起火的蒙冲上,一名偏将挥舞着大斧,疯狂地劈砍着连接着火船的铁索。
“当!当!当!”
火星四溅。
那精铁打造的锁链上只留下了几道白印,却纹丝不动。
反倒是那名偏将的手掌被震得鲜血淋漓。
“大人!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身边的亲兵绝望地哭喊着。
因为那艘着火的楼船已经开始倾斜、下沉。
巨大的拉扯力顺着铁索传导过来。
“咯吱——崩!”
那是一种令人牙酸的船体扭曲声。
那艘完好的蒙冲,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硬生生地拽了过去。
船身倾斜,甲板上的人像滚地葫芦一样滑向了一侧。
紧接着,火势顺着铁索上的油脂和铺板,像是一条火蛇,瞬间窜了过来。
一艘带两艘,两艘带四艘。
连锁反应如同瘟疫一般蔓延。
整整一排三十艘战船,就像是一串被扔进油锅里的蚂蚱,谁也别想跑,谁也别想活。
它们在火海中互相拉扯,互相撞击,最后一起在绝望的哀嚎声中,缓缓沉入那冰冷刺骨的江底。
“这就是孤的连环船……”
“这就是孤的八十万大军……”
曹操的手在颤抖,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他看到了更惨烈的一幕。
那些不想被烧死的士兵,开始像下饺子一样往江里跳。
“扑通!扑通!”
水花四溅。
可是,等待他们的不是生路,而是另一种更残酷的死亡。
为了抵御箭矢,曹军主力多穿重甲,尤其是那些精锐的青州兵和虎豹骑。
厚重的铁甲在陆地上是保命的龟壳,在水里却是沉重的铁棺。
入水的一瞬间,他们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像石头一样沉了下去。
江面上冒出一串串气泡,那是八十万生灵最后的呼吸。
而那些偶尔有没穿甲的士兵,侥幸浮在水面上,却又面临着新的灾难。
沉船产生的巨大漩涡,像是一张张张开的巨口,无情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漂浮物。
更有甚者,在极度的恐慌中,溺水的人死死抓住了身边的战友。
一个拖一个,一串拖一串。
江水被鲜血染红,又被火光映照得发紫。
浮尸蔽江,惨不忍睹。
“轰——!”
又是一声巨响。
那是赤曦军的铁甲舰“昆仑号”再一次发出了咆哮。
在曹操的视野中,那十几艘黑色的钢铁巨兽,此刻就像是几只冷酷的牧羊犬。
它们并不急于冲进火海。
它们游弋在战场的边缘,用那精准而恐怖的火炮,将任何试图突围的曹军船队逼回火海。
那是围猎。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不留活口的围猎。
太史慈不需要哪怕一个俘虏。
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八十万大军,彻底消失在长江的历史中。
“丞相!别看了!”
许褚粗暴地拽了一下曹操的缰绳,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赤曦军的登陆艇过来了!”
曹操猛地惊醒,目光投向近岸的浅滩。
那里,原本是曹军溃兵唯一的希望之地。
无数侥幸逃上岸的士兵,浑身湿透,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可是,到了岸上,地狱并没有结束。
恐慌剥夺了他们最后的人性。
“让开!那是我的马!”
“滚开!别挡路!”
为了争夺岸边仅存的几匹战马,为了抢占那条通往密林的狭窄道路。
昔日的同袍拔刀相向。
一名百夫长刚刚爬上岸,就被自己的手下一刀捅进了后心,只因为他挡住了逃跑的路。
一名骑兵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疯狂地抽打着挡在前面的步兵,甚至纵马踩踏过去。
惨叫声、咒骂声、哭喊声,在岸边乱成了一锅粥。
没有建制,没有军纪,没有尊卑。
只剩下最原始、最丑陋的求生本能。
这是一群已经彻底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野兽。
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一群穿着黑色紧身水靠、手持奇怪短管火器(或连弩)的赤曦军水兵。
他们驾驶着那种吃水极浅、速度极快的小型冲锋舟,像是一群嗜血的鲨鱼,冲上了滩头。
“跪地不杀!”
“反抗者死!”
“赤曦军优待俘虏!”
冷酷的口号声中,是一排排收割生命的弹雨。
那些还在自相残杀的曹军溃兵,像是被割倒的韭菜一样成片倒下。
“砰!”
一枚流弹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离曹操马蹄不到五步的地方炸开。
气浪夹杂着泥土,狠狠地掀翻了两名护在曹操身侧的亲卫。
战马受惊,一声长嘶,险些将曹操掀翻在地。
“丞相!”
许褚大吼一声,手中的战刀猛地拍在曹操坐骑的屁股上。
“走啊!”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这一刀,终于打断了曹操最后的执念。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火海。
看了一眼那正在沉没的“镇海号”旗舰。
看了一眼那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统一天下的梦想。
痛。
痛彻心扉。
曾经,他在官渡以弱胜强,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曾经,他横扫河北,饮马长江,那是何等的霸气侧漏。
他以为自己是这乱世的终结者。
他以为自己掌握了战争的真谛。
可现在,李峥用那一艘艘喷吐着雷火的铁甲舰,用那一套套精密如仪器的战术,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打碎了他的牙,也打碎了他的骄傲。
哪怕是当年宛城丧子折将,哪怕是当年徐州被吕布偷袭老家,曹操也从未像今天这样绝望过。
因为那时候,他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而今天,他觉得自己输给了一个他不认识的时代。
“李峥……”
“你好狠的手段!”
“你好毒的心肠!”
曹操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猛地回过头,不再看那身后的地狱。
哪怕那里有几十万对他忠心耿耿的将士。
哪怕那里有无数跟随他征战多年的老兄弟。
他是枭雄。
枭雄可以输,可以败,但不可以死。
只要他曹孟德还活着,这天下,就还没定!
“驾!”
曹操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战马吃痛,四蹄发力,载着这位落魄的丞相,一头扎进了前方那漆黑幽深的密林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