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冬。
一场浩浩荡荡的鹅毛大雪,已连绵三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被无尽的苍白所吞噬的、绝对的死寂。紫禁城,这座帝国的巍峨心脏,此刻正像一头蛰伏于苍茫雪原之上的史前巨兽,沉默地承受着天地的凛冽。那原本流光溢彩的琉璃瓦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褪尽了所有属于皇权的辉煌与色彩,只余下一片连绵起伏的、令人心悸的素白。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巨大的、为某个行将就木的王朝预备的陵寝,冷漠地俯瞰着脚下芸芸众生的悲欢 。
环绕着它的护城河,早已凝固成一条僵死的、玉白色的伤疤。那厚实的冰层之下,禁锢了流水的喧哗,也仿佛禁锢了时间的流逝。风,自遥远的塞北莽原长驱直入,刮过冰封的河面,卷起碎雪,发出鬼魅般的呜咽。那风里,似乎还夹杂着草木枯败的气息,以及一种更遥远、更不祥的、属于瓦剌铁骑战马的腥膻与钢铁的寒意——一种绝大多数京城百姓浑然不觉,却足以令帝国在睡梦中惊醒的噩兆 。
然而,这足以冻裂金石的严寒,却未能冰封京城的繁华。恰恰相反,临近岁末的街道,正被一种近乎于狂热的喧嚣所点燃。熙熙攘攘的人流,如同涌动的蚁群,将每一条街巷都填充得密不透风。
蒸笼里冒出的滚滚白汽,瞬间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带着肉馅与面食的香气,霸道地钻入行人的鼻腔。货郎的吆喝声,被冻得有些变调,却依旧卖力地穿透风雪,与孩童们清脆的嬉闹声、妇人们讨价还价的尖利声交织在一起。一袭猩红斗篷的富家小姐,在仆婢的簇拥下,好奇地打量着路边摊贩售卖的、用糖稀凝固的冰糖葫芦,那鲜艳的红色,在漫天飞雪中,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
这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雪景卷,充满了令人心安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这即将到来的新年所涤荡;仿佛北方的威胁,不过是茶馆里说书人杜撰的、遥远而虚幻的传奇。官府从不将这些足以动摇人心的警讯告知百姓,他们就像被豢养在 镀金笼里的金丝雀,被喂食着太平盛世的幻象,无忧,也无知 。
方敬堂,就走在这片喧嚣而虚幻的暖色调之中。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头戴一顶普通的毡帽,将自己那张写满了心事的脸,深深地埋在帽檐的阴影之下。他像一滴冰冷的墨,滴入了这幅色彩斑斓的画卷,格格不入,却又完美地隐匿其中。他的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经过精确的计算,既不引人注目,又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人群。
他的感官,却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捕捉着周围环境里每一丝最细微的、可能致命的异动。
那个在街角跺着脚取暖的货郎,双手始终插在袖中,袖口的角度,却恰好能让他以最快的速度拔出藏在里面的短刃。
那两个看似在闲聊的布商,在他经过的瞬间,交谈声戛然而止,目光如同两根无形的针,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刺了一下。
甚至那个蹲在屋檐下、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乞丐,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也闪烁着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过于警惕的精光。
锦衣卫。
这两个字,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心头,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它那滑腻的鳞片在摩擦着自己的脏腑。这个由洪武皇帝亲手缔造、直接听命于天子、早已沦为权阉爪牙的特务机构,如同蛛网般遍布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而他方家,就是那只早已被蛛网黏住、正在徒劳挣扎的飞蛾 。
他怕死吗?
怕。
但他更怕的,是那个他用生命去守护的秘密,那个足以将他整个家族、连同他最珍爱的女儿,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秘密。
他的女儿,方琳琅。那个在一个月前,一场大病之后,仿佛脱胎换骨的女儿。她的眼神,她的言谈,她脑海里那些匪夷所思的、足以颠覆世界的奇思妙想……他不懂那些名为“化学”、“物理”的玄奥之理,但他是一个父亲。他能看懂女儿眼中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孤独,以及那份孤独之下,深藏的恐惧。
他不是在为自己求一条生路。他是在为一个来自未来的、孤独的灵魂,在这片充满了恶意的蛮荒之地,寻找一个可以栖身的巢穴。
所以,他必须赌。用他方家三代人积累下的万贯家财,用他自己这条早已活够了的命,去赌一个渺茫的、却又至关重要的可能。
思绪辗转间,他已穿过了大半个西城。一座不起眼的二层茶楼,出现在街巷的尽头。那块写着“悦来”二字的招牌,早已被风雪侵蚀得字迹模糊,在寒风中“吱呀”作响,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在发出最后的呻吟。
他停下脚步,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喧嚣的、充满了虚假幸福的红尘。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满腔混杂着冰雪与恐惧的寒气,尽数压入丹田。
他推开了那扇门。
赌局,开始了。
茶楼之内,与方敬堂想象中的刀光剑影截然不同,竟是一片热气腾腾的、充满了底层生命力的喧闹。
这里不是文人雅士品茗论道的清雅之所,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嘈杂的驿站。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被反复冲泡后散发出的苦涩草木味,混杂着汗水、烟火和廉价点心的油腻气息。十几张油腻的八仙桌,被挤得满满当当,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他们用粗劣的陶碗喝着滚烫的茶水,大声地谈论着家长里短、市井奇闻,偶尔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哄笑。堂倌们则端着巨大的铜壶,在狭窄的过道间穿梭,用一种近乎于杂耍的技艺,将滚烫的开水精准地注入客人的茶碗中,水柱拉得老高,却滴水不洒 。
方敬堂的目光,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在踏入这片“丛林”的瞬间,便已锁定了自己的目标。
角落里,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身着青布棉袍的中年人。他独自占着一张桌子,面前只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残茶。他没有参与任何交谈,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方敬堂知道,这副看似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最高明的伪装。他的坐姿,背靠墙壁,面向门口,将整个茶楼的动静都纳入眼底,这是一个完美的、进可攻退可守的战术位置。
他便是于谦府上的管家,李安。一个在史书上连名字都不会留下一笔,却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