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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这座雄踞大江之畔、素有“东南锁钥”之称的雄城,此刻已彻底褪去了往日的繁华与安宁,化身为一座巨大的、绷紧了每一根神经的战争堡垒。

凤凰郡主府,行辕大殿。

昔日雕梁画栋、熏香袅袅的殿堂,如今充斥着汗味、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气息。巨大的东南七州沙盘占据了殿中央,上面插着的黑色狼头旗触目惊心,如同蔓延的瘟疫,已然吞噬了近半疆域。代表各方求援的红色小旗密密麻麻,大多已被拔除或覆盖,仅存的几面也显得摇摇欲坠。

杨妙真一身玄色凤凰战袍,未卸甲胄,端坐于主位。连日不眠不休的指挥与决策,在她原本明艳威严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疲惫,但那双凤眸却亮得惊人,如同在灰烬中燃烧的火焰,锐利、坚定,又带着一丝背负整个东南命运的沉重。

殿内,将领与文臣分列两旁,争论声、叹息声、急促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喧嚣。

“郡主!临渊城快撑不住了!王老将军血书求援,若再无援兵,最多三日,城必破!”一名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双手呈上一封被血浸透的信笺。

兵曹参军立刻反驳:“援兵?哪里还有援兵?云阳方向发现伯颜麾下大将阿术率领的数万骑兵,明显是要切断我们与云阳的联系!江陵城自身兵力都已捉襟见肘,如何分兵?”

户曹侍郎则是一脸愁苦:“郡主,各地粮仓均已告急,尤其是涌入江陵的流民已超三十万,每日消耗巨大,存粮最多支撑一月!若再不设法,恐……恐生内乱啊!”

“报——!”又一名哨探冲入,“抚远残部在鹰嘴崖再次被击溃,主将下落不明!”

坏消息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理防线。一种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许多人的心头。主张放弃外围、集中兵力死守江陵、云阳等少数几个核心城市的论调再次被提起,这一次,附议者明显增多,连一些原本主战的将领也陷入了沉默。现实的残酷,正一点点磨灭着抵抗的意志。

就在这人心涣散、进退维谷的危急关头,殿外骤然传来一阵极其慌乱、甚至带着哭腔的呐喊,伴随着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和甲胄激烈碰撞的刺耳声响。

“郡主!郡主!大事不好!朝廷……朝廷的使团……全军覆没了!”

这一声嘶吼,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大殿内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骇然转头,只见一名浑身是血、铠甲破碎不堪的亲卫统领,被两名同样狼狈的士兵搀扶着,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脸上混杂着污泥、血痂和未干的泪痕,左臂无力地耷拉着,显然受了重伤。他一进入大殿,便挣脱搀扶,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因为激动和伤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赵统领?!怎么回事?慢慢说!”杨妙真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心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认得此人,是她派去接应朝廷使团的亲信将领之一。

那赵统领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巨大的悲愤,声音因极度嘶哑而变得扭曲:“昨日午时……末将按约定,率三百弟兄至城北七十里外的‘黑风隘’接应使团……谁知……谁知刚到隘口,便听见震天的喊杀声和马蹄声!”

他喘息着,眼中浮现出极度恐惧与愤怒交织的神色:“是蒙元骑兵!至少数千精骑!他们……他们早已埋伏在两侧山峦之上!使团……使团两百余人,完全陷入了包围圈!禁军兄弟们拼死抵抗,可……可那是平原遇伏,又是数倍之敌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血腥的战场,声音带着哭腔:“末将立刻带人冲杀进去接应……可……可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尸体……旌旗倒了,马车碎了……几位大人……礼部周侍郎、监军高公公……他们……他们被围在核心,末将眼睁睁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被乱刀砍倒……”

赵统领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他用完好的右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从怀中内衬里,掏出一个物件——一个被鲜血彻底浸透、呈现出暗红发黑颜色,边角有多处焦黑破损和明显刀劈剑砍痕迹的明黄色锦盒!那锦盒上凝固的血痂和狰狞的伤痕,无声却无比惨烈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一切。

“周侍郎……身中七箭……被几名亲兵用身体护着……杀出一条血路……见到末将时……只……只来得及将这个……塞给末将……说……说‘交给郡主’……便……便瞪着眼睛……气绝身亡了!”赵统领将染血的锦盒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座山峦,声音悲恸欲绝,“跟着周侍郎冲出来的最后十几名弟兄……也……也全都伤重不治……三百接应弟兄,只回来了不到五十人……郡主!使团上下……两百余口……全完了!全完了啊!”

那锦盒,正是存放圣旨的匣子!

一名侍卫强忍着震撼与悲痛,上前小心翼翼地从赵统领手中接过那沉甸甸、仿佛承载着数百条冤魂的锦盒。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最终将其呈送到杨妙真面前的案几上。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个染血的锦盒,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一种混合着荒谬、愤怒、以及巨大恐惧的情绪,在无声中蔓延。朝廷的使团,在即将抵达江陵,在他们自己的国土上,被蒙元大军伏击歼灭!这不仅仅是杀戮,这是最赤裸裸的羞辱,最肆无忌惮的挑衅!而朝廷在这个时候派来使团,所为何事?

杨妙真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那血迹斑斑的锦盒上,仿佛能透过木匣,看到周明远侍郎临死前不甘的眼神,看到那两百余名禁军和随从枉死的惨状,看到蒙元骑兵嚣张的狞笑。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冷而黏腻的血痂时,微微一顿。

最终,她还是坚定地打开了锦盒。里面,是一卷同样被鲜血浸染得斑驳陆离、甚至有些字迹都已模糊的明黄绸缎。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她将圣旨缓缓展开。工整的楷书,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鲜红玉玺,然而,那上面的内容,却比锦盒上的鲜血更加刺目,比殿外的战报更加令人心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凤凰郡主杨妙真,世受国恩,委以东南重镇,理当恪尽职守,保境安民。然其莅任以来,刚愎自用,驭下无方,致使将士离心,丧师失地,黎民陷于水火,社稷几近倾危……尤甚者,纵容来历不明之叶飞羽,擅弄奇技淫巧,蛊惑军心,私设格物学堂,传播异端邪说,耗费国帑以资私兵,其心叵测,其行可诛!……着即革去杨妙真一切爵禄职衔,剥其封号,锁拿回京,交三司会审,以正国法!东南一应军务,由……(此处名字被血污严重覆盖,难以辨认)暂代……叶飞羽及其党羽,即刻擒拿,严惩不贷!其所创格物邪说,实为乱国之源,严令禁绝,所有相关书籍、图纸、器具,尽数焚毁,不得片纸遗留!相关人员,无论主从,一律押解入京,从重治罪!若敢抗旨不遵,即以谋逆论处,天下共击之!钦此!”

杨妙真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了圣旨上的内容。她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越到后面,越是平静,平静得可怕。然而,这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是信仰彻底崩塌后的万丈深渊。

圣旨念毕,大殿之内,依旧是死寂。

但这一次的死寂,与之前不同。之前是震惊和恐惧,而现在,是一种极致的荒谬感,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冰冷死寂。

司马青猛地踏前一步,虎目圆睁,胸口剧烈起伏,想要说什么,却喉咙哽咽,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木屑纷飞!

赵霆等将领个个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着刀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他们在前线舍生忘死,多少同袍血染沙场,多少城池化为焦土,换来的就是这“锁拿回京”、“天下共击”?

文官之中,有人吓得瘫软在地,有人以袖掩面,不忍卒睹,更有人眼中燃起了与武将们同样的怒火。

杨妙真拿着那卷沉甸甸、湿漉漉、散发着血腥与背叛气息的圣旨,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大殿穹顶,扫过窗外阴霾的天空,最终,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遥远而陌生的金安城,落在了她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叔身上。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歇斯底里的辩解。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的石雕。良久,一丝极淡、极冷、充满了无尽悲凉与嘲讽的笑意,在她唇角勾起,逐渐扩大,最终化作一阵低沉而压抑的笑声。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显得异常刺耳和诡异。笑着笑着,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划过她沾着灰尘与疲惫的脸颊。

“好……好一道圣旨……好一个‘丧师失地’……好一个‘乱国之源’……好一个‘锁拿回京’……好一个……‘天下共击’!”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将那卷染血的圣旨高高举起,让那斑驳的血污和冷酷的文字,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她的声音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我,杨妙真,自先帝时便镇守东南,十数年来,不敢有一日懈怠!守的是东唐的门户,护的是东南的百姓!今日,蒙元百万铁骑践踏我山河,屠戮我子民,国难当头,存亡续绝之际!”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凤凰泣血,带着一种斩断过去、决绝未来的凛然:

“我等效死将士在前方浴血搏杀,尸山血海,多少好儿郎魂断沙场,多少城池父老惨遭屠戮!而朝廷!我那位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叔!他在做什么?他在听信谗言,他在醉生梦死,他在忙着给我们这些在前线为他杨氏江山拼死挣扎的人,罗织罪名,送来这沾满自己臣子鲜血的催命符!”

她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庞,无论是悲愤的将领,还是惶恐的文臣,亦或是闻讯聚集到殿外、黑压压一片的军官和士兵:

“这样的朝廷,心中可还有半分江山社稷?可还有半分天下黎民?可还配得上我等为之抛头颅、洒热血?!”

话音未落,她猛地将手中那卷象征着旧秩序、象征着昏聩与背叛的圣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向坚硬的地面!

“啪!”

丝帛与金砖猛烈碰撞,发出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巨响!那卷圣旨在地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开去,如同一条死去的毒蛇,再也无法束缚任何人。

“自即日起!”杨妙真挺直脊梁,声音穿透大殿,响彻整个郡主府,乃至向着江陵城四方传扬:

“我杨妙真,与东南七州所有不愿引颈就戮的将士、所有不甘家园沦丧的百姓,正式与东唐朝廷,恩断!义绝!”

“东南军政,自此独立!不再奉金安伪诏!不再受昏君佞臣管辖!”

“我等之生死存亡,由我等自己掌控!抗蒙卫民之大业,为的是脚下这片祖宗留下的土地,为的是身后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而非那早已腐朽透顶、自取灭亡的金安城!”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

“愿追随郡主!誓死无悔!”

“独立!独立!独立!”

“不受昏君管辖!誓死抗蒙!”

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殿内殿外,所有将士、官员、乃至能听到这声音的士兵百姓,无不振臂高呼,声浪如同海啸,震动着江陵城的每一块砖石!朝廷的这道血诏,彻底碾碎了最后一丝忠诚,也彻底点燃了破而后立的决绝之火!

杨妙真“呛啷”一声拔出腰间那柄象征着凤凰郡主权威的佩剑,剑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直指北方金安城的方向,声音清越、坚定,如同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旧契已断,新章当立!通告东南各州:凡愿抗蒙保民者,皆为我袍泽!凡愿接纳流离者,皆为我手足!自今日起,我等之命运,操之在我!”

那卷染血的圣旨,如同被遗弃的秽物,孤零零地委顿在冰冷的地面上。而在血与火、背叛与觉醒的废墟之上,一面崭新的、象征着自主、抵抗与新生的旗帜,正在江陵城头,迎着凛冽的、带着硝烟味的寒风,猎猎作响,凛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