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新区的安置小区有个诗意的名字叫明月苑,但李娟站在小区门口时,只觉得讽刺。这里既没有明月,也没有园林,只有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鸽子笼般的楼房,与一路之隔的生态产业园工地的塔吊形成鲜明对比。
她手里攥着拆迁补偿明细单,手指在实发金额一栏反复摩挲——比当初承诺的少了整整八万元。这不是个小数目,够她儿子两年的学费。
别看了,李姐。同是从澄江搬来的老张叹了口气,能拿到这些就不错了,我听说隔壁楼老王去理论,差点被保安打了。
李娟抬头望向马路对面。生态产业园的围挡上,打造绿色生态示范区的标语金光闪闪,而她们小区的公共绿地却被施工围挡侵吞了大半,孩子们只能在水泥地上踢球。
这天下午,她决定去新区管委会问个明白。
管委会大厅气派得让人心生畏惧,光可鉴鉴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拘谨的身影。窗口工作人员头也不抬:补偿标准是按政策来的,有疑问可以去信访办。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电梯门开了。李娟一眼就看见了林晓——她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套裙,正与吴亦天和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谈笑风生。那个商人李娟认得,是石水波,澄江矿场的新主人。
林晓也看见了她,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林书记...李娟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不,林主任...
吴亦天上前一步,挡在林晓身前:这位同志有事可以去窗口办理。
我只是想问问补偿款的事...李娟的声音越来越小。
林晓避开她的目光,低声对石水波说了句什么,三人快步走向门口的黑轿车。
看着轿车绝尘而去,李娟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来在澄江发生的一切,正在新区以更华丽的方式重演。
当晚,她在安置房的阳台上站了很久。从这里可以望见生态产业园灯火通明的工地,也能看见明月苑昏暗的楼道。两个世界,一线之隔。
妈,外面冷。儿子给她披上外套,补偿款的事...要不就算了吧。
不能算。李娟望着远方,你爸爸不能白死。
她回到屋里,拿出一个旧笔记本。这是丈夫李大有生前记录矿场污染的工作日志,最后一页的日期,正是他发病前一周。上面潦草地写着:井下渗水严重,多次反映无果。
第二天,李娟开始悄悄走访从澄江搬来的老邻居。她发现几乎每家都被克扣了补偿款,少则三五万,多则十几万。更令人不安的是,大家都被要求签了一份自愿放弃部分补偿的声明。
当时他们说这是格式文本,不签就不给钥匙。老张懊悔地捶着腿,我们都不识字啊...
一周后的傍晚,李娟在小区门口的超市又遇见了林晓。这次林晓独自一人,正在挑选进口水果。
林主任。李娟拦住她的去路,明月苑的补偿款,您知情吗?
林晓的手一颤,车厘子滚落一地:这些事有专人负责...
那侵占绿地呢?生态产业园的施工范围,比规划图纸多了五十亩,这您总该知道吧?
林晓的脸色变得惨白:这些都是经过审批的。
就像当年澄江矿场的审批一样?李娟的声音在发抖,林主任,我丈夫死前一直相信您是清官。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林晓踉跄着后退一步。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匆匆结账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李娟想起在澄江时,林晓曾亲自到她家走访,握着她的手说:大姐,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那时的林晓,眼睛里还有光。
当晚,李娟把老邻居们都请到家里。十几个人挤在狭小的客厅里,听她讲述调查结果。
生态产业园实际占地比规划多出五十亩,这些都是我们的绿地。补偿款被克扣,是因为要填补土地差价。
老张猛地站起来:这不是明抢吗?
比明抢更可怕,李娟压低声音,我查过了,这五十亩地的手续是林晓亲自批的。
房间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想起澄江的矿场,想起那些被污染毁掉的生活。
我们要举报。李娟拿出准备好的联名信,这次,绝不能再让他们得逞。
她在信上第一个签下名字,笔迹坚定有力。随后,老张、王大妈、赵师傅...一个个名字在信纸上蔓延,像燎原的星火。
签名完毕,李娟走到窗前。明月苑的灯火稀疏暗淡,而对面的生态产业园却亮如白昼。她仿佛又看到了澄江矿场的灯火,那些曾经照亮她噩梦的灯火。
明天我就去寄信。她说。
而此时,在新区最高档的住宅区里,林晓正对着镜子卸妆。镜中的女人妆容精致,眉眼间却写满疲惫。她想起李娟今天说的话,想起那些质疑的眼神,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手机响起,是石水波发来的晚宴邀请。她犹豫片刻,回复了两个字:有事。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石水波的邀请。放下手机,她走到阳台,望向明月苑的方向。那片暗淡的灯火,像极了曾经的澄江。
夜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