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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执那句“朕准了”之后,乾元宫仿佛真的被抽走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看守的影卫撤走了大半,只留下几个必要的宫人安静地伺候。

那些曾日夜灼烧在沈沐感官里的属于萧执的凝视,也骤然消失了。

帝王不再每日必至,即使来了,也多是远远站着看片刻,或是沉默地喂完药便离开,不再有那些令人窒息的触碰和低语。

这种突如其来的“自由”,并未立刻在沈沐死寂的心湖中激起波澜。

他依旧大部分时间躺在龙榻上,或是蜷在窗边的软榻里,像一个被遗忘的精致的摆件。

失明与长久的禁锢,让他对外界失去了大部分兴趣,行动也因虚弱和惯性而迟缓。

然而,变化在无人察觉的深处悄然发生。

最初,是那种“吵”的感觉消失了。

不是指声音,而是一种萦绕在周围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消散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纯粹的寂静,虽然依旧空旷,却不再令人头皮发麻。

然后,就在某个萧执没有出现的午后,沈沐蜷在软榻上,脸朝着窗户的方向——

这是他失明后养成的习惯,因为那里曾是他最后“看见”宫墙外天空的地方。

以往,他的世界是均匀而浓稠的黑暗。

但这一次,有些不同。

在那片永恒的漆黑底色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差异。

不再是完全均质的黑,而是某个方向,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肮脏的窗户纸,只透进来一点点极其稀薄的光。

非常模糊,模糊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幻觉。

沈沐空洞的眼睛依旧睁着,没有任何焦距,但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没有动,也没有试图去“看”清什么。

长久以来的痛苦和绝望,让他对任何变化都抱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

他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抗拒这点异样,将其归咎于神经的错觉或是杜仲那些药汤的副作用。

可那点光感,并未消失。

接下来的几天,它顽固地存在着。

时强时弱…

当宫人点燃烛火时,他能感觉到那片混沌的灰色似乎亮了一些。

当夜幕降临,烛火熄灭,那灰色便沉下去,重新融入更深的黑暗里。

他开始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他的眼睛……似乎在恢复。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激起一圈圈沉重的、带着恐惧的涟漪。

能看见了,然后呢?

再次看见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再次看见萧执那双深不见底充满了占有欲的眼睛?

再次被拖回那个无法挣脱又令人窒息的现实?

不……

他几乎是本能地抗拒着。

他宁愿永远活在这片黑暗里。

至少在这里,他是安全的,他可以把自己藏起来,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光明意味着暴露,意味着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一切。

于是,他开始刻意地“忽视”那点光感。

当宫人靠近,带来烛火时,他会微微侧过头,或者垂下眼睫,避免那微弱的光线刺激。

他努力维持着之前那种全然空洞、对外界毫无反应的状态,甚至比之前更加“安静”,更加“顺从”,仿佛任何一丝变化都会引来不可预测的后果。

然而,身体的恢复自有其规律。

那光感一天天变得清晰了一些。

虽然依旧模糊得像隔着冬日里防风的厚厚的窗户纸,但他已经能隐约分辨出窗户的轮廓是一个更亮且不规则的方形,而殿内立柱和家具是更深一些的静止的暗影。

这天夜里,值夜的宫人靠在门边打着盹。

殿内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长明灯,光线昏黄。

沈沐躺在龙榻上,脸朝着殿内。

他能“感觉”到那盏灯的存在,一个遥远而朦胧,昏黄色的光团。

就在这时,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

没有通报,没有脚步声,但一种熟悉的、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

是萧执。

沈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他立刻闭上了眼睛,将自己重新投入全然的黑暗,呼吸调整得轻缓而均匀,伪装成熟睡的样子。

萧执似乎站在门口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缓步走近。

他没有点灯,就着那点微弱的长明灯光,走到龙榻边。

沈沐能感觉到他停在了榻前,那目光如同实质,落在他脸上。

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一丝夜露的寒凉。

萧执看了他很久,久到沈沐几乎要维持不住平稳的呼吸。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紧接着,一件带着体温和熟悉气息的外袍,被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盖在了他身上。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萧执平日作风截然不同的笨拙的温柔。

做完这一切,萧执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殿门被轻轻合上,那无形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

直到确认萧执真的走了,沈沐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殿内依旧昏暗,但那盏长明灯的光团,在他此刻的视野里,似乎比刚才……清晰了那么一丝丝。

他甚至能隐约看到灯光在附近地面投下的一小片模糊的光晕。

而他身上,盖着那件玄色绣金的龙纹外袍,柔软的布料上还残留着萧执的体温和气息,像一个无声矛盾的烙印。

沈沐怔怔地“望”着那片模糊的光晕,又感受着身上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和气息。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沉寂已久的心底翻涌。

不是恨,不是怨,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茫然和……无措。

光明正在不可抗拒地回归。

而他,尚未准备好,该如何面对这个即将重新变得“清晰”的世界,和那个将他拖入深渊,却又在此刻流露出异常温柔的……帝王。

他重新闭上眼睛,将脸埋进那件带着萧执气息的外袍里,仿佛这样就能阻挡光明的侵入,就能继续藏匿在自己选择的黑暗之中。

然而,眼帘之内,不再是纯粹的黑暗。

那点顽固的光感,如同晨曦前最执拗的星子,预示着黎明终将到来,无论他是否愿意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