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有脚那泣血般的“小心万仙”四字，如同四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正气厅内每一个人的心头。烛火摇曳，将众人脸上惊疑、愤怒、凝重的神色映照得明暗不定，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江长安首当其冲，感受着那些投射而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他并未回避，而是挺直了脊梁，目光沉静地迎向主位上的陆乘风与悲愤的鲁有脚。
“鲁长老，陆楼主，”他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刘长老乃家父故交，亦是江某敬重的前辈。他遭此毒手，江某心中之痛，绝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位。这‘小心万仙’四字，关系重大，若处置不当，非但大仇难报，更可能引发武林浩劫，正中了幕后黑手的下怀。”
他这番话，既表明了立场，也点出了关键。鲁有脚虽在悲愤之中，却也非全然失去理智，他盯着江长安，沙哑道：“江少侠，非是鲁某疑你。只是此事太过蹊跷！万仙盟之人前脚刚与你交手立约，后脚刘大哥便……便遭了毒手，还留下这等遗言！你让鲁某，让丐帮上下，如何能不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联系自然要联系，但需弄清楚是何等联系。”江长安沉声道，“是万仙盟背信弃义，暗中下手？还是有人故意模仿影阁武功，嫁祸万仙，意图挑起我等与万仙盟火并，他们好坐收渔利？抑或是……动手者虽以影阁为主，但其中混有万仙盟之人，或刘长老发现了与万仙盟相关的重大隐秘，才临终示警？”
陆乘风缓缓坐下，指节叩击着太师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长安所言，不无道理。万仙盟实力深不可测，若她们当真要对我等不利，似乎不必行此鬼蜮伎俩，更不必留下如此明显的指向。反倒是嫁祸挑拨，更符合某些隐藏于暗处之人的作风。”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况且，鲁长老方才也提到，围攻者中功法路数混杂，并非纯然影阁一路。这其中，水深得很。”
陆明轩接口道：“父亲，鲁长老，当务之急，是立刻派人前往太湖事发之地，仔细勘查！刘长老遗骸已运回君山，但现场或许还留有凶手未曾抹净的蛛丝马迹！光凭逃回弟子一面之词，难以断定全局。”
鲁有脚重重叹了口气，虎目含泪：“陆贤侄所言极是。总舵已派刑堂弟子与几位长老前往太湖。只是……只是对方既然敢对刘大哥下手，必然手段狠辣，行事周密，恐怕……恐怕现场早已被破坏殆尽。”
“未必。”江长安忽然开口，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再周密的布局，只要做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晚辈愿与玉鸣姑娘即刻动身，连夜前往太湖马山，亲自查探！”
“不可！”陆明轩立刻反对，“江师弟，你内力未复，伤势未愈，此去凶险异常！若真是陷阱……”
“正是因为我与万仙盟刚刚接触，对此事敏感，或许能发现他人忽略的细节。”江长安态度坚决，“况且，我身法尚在，自有保命之道。玉鸣姑娘擅长隐匿与追踪，正可助我一臂之力。林梦姑娘可暂留楼中，协助陆师兄研判各方情报。”
玉鸣上前一步，清冷的声音不带丝毫犹豫：“属下誓死护卫少主周全。”
见江长安意已决，且言之有理，陆乘风与鲁有脚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赞许与担忧。陆乘风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明轩，你立刻调派楼中最好的‘千里舟’，选派四名精通水性、心思缜密的好手随行，一切听从长安调遣！再备上我烟雨楼的信号火箭，一旦有变，立刻求援！”
“是！父亲！”陆明轩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鲁有脚对着江长安抱拳，深深一揖：“江少侠，高义！鲁某代丐帮上下，谢过了！若能查明真相，慰刘大哥在天之灵，丐帮永感大德！”
“鲁长老言重了，此乃分内之事。”江长安还礼。
夜色深沉，雨势渐歇，但乌云仍未散去，星月无光。南湖码头，一艘造型流畅、吃水颇深的“千里舟”已然准备就绪。四名身着水靠、眼神精干的烟雨楼弟子肃立船头。
江长安与玉鸣登上小舟，与岸上的陆明轩、林梦拱手作别。
“江师弟，万事小心！事不可为，速退！”陆明轩叮嘱道。
林梦也将一个药囊塞给玉鸣：“里面有些解毒、疗伤、恢复气力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
小舟解缆，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漆黑的水道，借着夜色和芦苇荡的掩护，向着太湖方向疾驰而去。
舟行神速，破开水波，带起阵阵凉风。江长安盘坐船头，闭目调息，竭力恢复着损耗的心神与内力。玉鸣则静立其侧，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两岸朦胧的景物，双耳微动，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约莫两个时辰后，前方水势豁然开朗，茫茫太湖已然在望。夜色下的太湖，烟波浩渺，无边无际，远处山影如黛，近处芦苇丛生，更显静谧深邃，却也暗藏杀机。
根据逃回弟子描述的事发地点，千里舟在马山以南的一处偏僻芦苇荡外缓缓停下。此处水道错综复杂，芦苇高可没人，确是设伏的绝佳之地。
“少主，到了。”玉鸣低声道。
江长安睁开双眼，眸中精光内敛。他深吸一口带着水汽与芦苇清香的空气，低声道：“我们过去，小心为上。”
两人留下四名烟雨楼弟子在舟上策应，约定信号，随即施展轻功，如同两只夜枭，悄无声息地掠入茂密的芦苇荡中。玉鸣在前，身法如烟，足迹几乎不沾泥泞。江长安虽内力不济，但青蝉步精妙，紧跟其后，亦未发出多大响响。
前行不过百余丈，一股淡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便混着泥沼的味道传入鼻尖。两人对视一眼，更加小心。
拨开最后一丛芦苇，眼前出现一片较为开阔的泥泞滩涂。地面上，打斗的痕迹极为明显，足印杂乱，芦苇倒伏大片，泥地上甚至能看到数道深深的掌印、剑痕，以及……大片已然变成暗褐色的血迹！
玉鸣蹲下身，指尖沾了点带血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又仔细观察那些痕迹，低声道：“掌力阴寒刺骨，残留气息与影阁的幽冥死气同源，但似乎……更为驳杂。剑痕轻灵狠辣，带着一股邪异之气，确非中原常见路数。还有几处灼烧的痕迹，像是被极热的掌力或兵器掠过。”
江长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现场，不放过任何细节。他走到一片血迹最为集中的地方，那里正是逃回弟子所说的，刘长老留下血字之处。虽然雨水和泥泞已让字迹模糊不堪，但依稀还能辨认出那扭曲的、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刻画的笔画。
“小……心……万……仙……”他轻声念出，心头沉重。
玉鸣在四周细细搜寻，忽然，她在一处被踩踏过的芦苇根茎旁，发现了一点异样。她小心翼翼地用匕首拨开污泥，捡起了一小片东西。
那是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深褐，近乎与泥土融为一体，边缘不甚规则的硬片，触手冰凉，隐隐散发着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
“少主，你看此物。”玉鸣将硬片递给江长安。
江长安接过，入手只觉冰凉沉重，绝非寻常之物。他运起一丝微弱的涅盘真炁灌注其中，那硬片竟隐隐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乌光，那股腥气也似乎浓郁了一丝。
“这是何物？”江长安皱眉，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玉鸣仔细观察，沉吟道：“似是某种……鳞片？但质地如此坚硬冰凉，绝非普通水族所有。倒像是……记载中生于极阴之地的异兽——黑水玄蛇的鳞甲！”
“黑水玄蛇？”江长安心中一动，想起在听潮小筑谷外，那神秘黑袍人也曾捡到过类似之物！“此物怎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当日那黑袍人，与今日袭击刘长老之事有关？还是这黑水玄蛇的鳞片，是某种共同的信物或线索？
就在两人凝神思索之际，玉鸣耳朵忽然一动，低喝道：“有人！”
她话音未落，已拉着江长安迅速隐入旁边一丛茂密的芦苇之后，屏息凝神。
只听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水波荡漾的声音由远及近，若非玉鸣灵觉过人，几乎难以察觉。片刻后，两道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们方才站立之处不远。
那两人皆身着紧身水靠，身形瘦削，动作间带着一股水族特有的柔韧与敏捷。他们并未点火折，只是凭借着微弱的夜光，仔细地勘查着现场，动作专业而迅速，显然也是在寻找什么。
“是太湖帮的人？”玉鸣以传音入密对江长安道。太湖帮是太湖流域的地头蛇，精通水性，消息灵通。
江长安微微摇头，示意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只见那两人仔细检查了打斗痕迹和血迹，其中一人低声道：“痕迹没错，是这里。看来他们已经来搜过，并且找到了那东西。”
另一人声音更为低沉：“‘黑鳞’既然已被取走，说明他们得手了。只是没想到，竟会留下‘小心万仙’这个尾巴，倒是意外之喜，正好搅浑这潭水。”
“哼，管他万仙盟还是谁，主上要的，是这太湖下的‘那件东西’。借丐帮和影阁冲突引开各方视线，正是妙棋。只是没想到刘如峰那老家伙如此棘手，临死还反扑，让我们折了两个人。”
“无妨，棋子而已。东西既已到手，此间事已了。尽快回报主上便是。”
两人低声交谈几句，确认再无遗漏，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水波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芦苇荡深处。
待他们去远，江长安和玉鸣才从藏身处走出，脸色皆是无比凝重。
“太湖下的‘那件东西’？”江长安喃喃自语，“黑鳞？主上？” 看来，刘长老遇害，绝非简单的仇杀或抢夺宝物，而是卷入了一个更深的阴谋！有人借影阁、赤焰谷之手伏杀刘长老，其真正目的，似乎是为了夺取某样藏在太湖下的物品，并顺势嫁祸万仙盟！
这幕后“主上”，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同时驱策或利用影阁、赤焰谷，甚至可能还有太湖帮的人？其图谋定然极大！
“少主，此事愈发复杂了。”玉鸣低声道，“我们是否要继续追查那两人？”
江长安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对方在水上的功夫极高，我们未必追得上，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当务之急，是将今日所见所闻，立刻回报陆楼主和鲁长老。这‘黑水玄蛇鳞片’和‘太湖下的东西’，或许是新的突破口！”
他小心地将那枚鳞片收起，与玉鸣对视一眼，不再停留，迅速沿原路退出芦苇荡，返回千里舟。
夜色依旧浓重，太湖波澜不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但江长安知道，一场牵扯更广、更为凶险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而这枚意外获得的黑水玄蛇鳞片，或许正是揭开这重重迷雾的第一把钥匙。
（第九十四章 完）